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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阁寺-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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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席话,又重新把我们拉回到初次见面时的同一位置上。他恢复了自己的位置。因此我也能轻松地探问有关那位住在西班牙式洋房的小姐的情况。

〃哦,那女子吗,早已结婚了。〃他简单地回答道,〃我详尽地教给她一种掩饰非处女的方法,不过她丈夫是个老实人,大概可以顺利地对付过去吧。〃

他说着将一枝枝浸在水里的燕子花拿了出来,仔细地端详了一番,尔后又将剪子插入水中,在水里剪掉了花茎。他手里拿着的燕子花的投影,在铺席上大幅度地晃动着。于是,他又突然说道:

〃你知道《临济录》示众章里有这样的名句吗?逢佛杀佛,逢祖杀祖……〃

我接过他的话头说:

〃……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家眷杀家眷,始得解脱。〃

〃对,就是这段。那女子本来就是罗汉嘛。〃

〃那么,你解脱了吗?〃

〃嗯。〃柏木摆齐剪好了的燕子花,瞧了瞧说,〃这还杀得不够呐。〃

水盘里的水清彻透明,盆的内部涂上银色。柏木细心地把剑山①的弯曲部分修好了。

我闲极无聊,又继续说道:

〃你知道《南泉斩猫》的公案吧?停战后老师把大家召集一起,做了那次讲座……〃

〃南泉斩猫吗?〃柏木比了比木贼草的长度,尔后一边往水盘里插花一边回答说:〃那桩公案嘛,在人的一生中是经常变形的,而且以各种形态多次出现。那是一桩令人毛骨悚然的公案哩。每次我们在人生的拐角处相会的时候,都改变着同一公案的面貌和意义。南泉和尚所斩的猫原来就是精于艺能的。猫很漂亮。你知道,简直是漂亮无比哩。猫眼是金色的,长毛光洁可爱,躯体小巧而柔软,这个世界的所有逸乐和美似乎都像弹簧似地缩藏在它的躯体里。除了我,几乎所有注释者都忘记说:猫原来就是美的凝聚体。可是,这猫简直故意似的突然从草丛中跳出来,闪烁着优美而狡黠的目光。它被逮住了。这就是造成两堂相争的根源。为什么呢?因为美可以委身于任何人,但又不属于任何人。所谓美这种东西,是啊,怎么说才好呢?它好比龋齿,疼痛,触及舌头,株连舌头,强调自己的存在。人终于忍受不了痛楚而清牙医把它拔掉。把沾满血的、茶色的、肮脏的小龋齿放在掌心上看过之后,可能会这样说:是这个吗?原来就是这个家伙吗?它给我带来痛苦,不断地让我恼于它的存在,于是在我的体内顽固地扎下了根,如今它只不过是死了的物质而已。但是那个和这个真的是同样的东西吗?倘使这个本来就是我的外部存在,那么它为什么又能以什么因缘来联结我的内部,成为我的痛苦的根源呢?这东西存在的根据是什么呢?它的根据难道就是在我的内部吗?抑或在它本身呢?尽管如此,我来把它拔掉,放在我的掌心上,这绝对是别的东西。断然不是它。〃

①剑山:插花用的一种工具。

〃你听明白了吧?所谓美就是这样的东西。所以斩猫就像拔掉疼痛的龋齿,看上去也像把美抠出来,但这是不是最后的解决就不得而知了。美的根是不会断绝的,即使猪死了,也许猫的美还没有死呢。赵州为嘲讽这种解决的简单化,才把鞋子顶在头上。也就是说,他知道除了忍受龋齿的痛苦以外,别无其他解决的办法。〃

这番解释的确不愧是柏木之流的解释。我觉得他多半是借我的话题,看透了我的内心,借解释公案以嘲讽我的优柔寡断。我这才真正害怕柏木了。沉默不语也是可怕的,我便进一步问道:

〃那么你属于哪种类型呢?属于南泉和尚型,还是赵州型呢?〃

〃这个嘛……属于哪类型呢?眼下我属于南泉,你属于赵州,或许有朝一日,你成为南泉,而我却成为赵州也未可知。因为这桩公案正像猫眼是多变的啊!〃

柏木说这番话时,微妙地活动着自己的手,把生锈的小〃剑山〃排在水盘中,然后将挺秀的木贼草插在上面,再配以修剪为由三瓣叶衬托的燕子花,逐渐造成现水型插花的形状。水盘旁边还堆放着许多洗净了的白色和褐色的洁净的细砂子,以备最后加工用。

他的手艺确是巧夺天工。他一个接一个地下了小小的决断,准确地集中发挥对比和匀整的艺术效果,使自然的植物在一定的旋律下转移到人工的秩序里,显示出一派美妙的图景。天然的花和叶,转眼间变形为应有的花和叶,那些木贼草和燕子花已经不是同类植物的无名的一株株,而是经过创造者以简洁的直叙手法,表现出木贼草的本质、燕子花的本质来。

但是,他活动的手具有残酷的成分。他拥有不快而阴暗的特权似地对植物动作。不知是不是由于这个缘故,每次剪刀一响,将花茎剪下来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了满满的血。

观水型插花已经扬好了。水盘右侧,木贼草的直线和燕子花叶的纯洁的曲线相交,一朵花儿已经绽开,其他两朵宿营含苞待放。这盘插花摆在小壁龛里,几乎占满了整个空地。投在水盆里的水面上的影子十分平静,掩藏着〃剑山〃的大粒砂子呈现出一派明澄的水边的风情。

〃美极了!在哪儿学的了?〃我问道。

〃向附近的一位插花女师傅学的。过一会儿,她会到这儿来的。我和她交往,同时向她学习,就这样学会了独自插花,现在我已经腻味了。她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师傅哩。据说,战争期间她同一个军人要好,怀了孕,胎儿是死胎,军人也战死了,后来她就不停地取乐于玩弄男性。这女人小有财产,教授插花只是她的一种嗜好罢了。要不,你今晚就带她去逛逛好了。随便上哪儿,她都会去的。〃

……这时候,袭击我的感动错乱了。当年我从南禅寺山门上看见她时,我身边还有鹤川,三年后的今天,她的幻影却以柏木的眼睛作为媒介,在我的面前浮现了。她的悲剧,过去曾被明朗而神秘的眼睛所观望,如今又被怀疑一切的眼睛所窥视,而且事实是:当年她的从远处看白皙得恍如皎洁明月的乳房,已被柏木的手抚摸过;包藏在华美的长袖和服里的膝盖,也已被柏木的x型的腿接触过了。事实就是如此,她已经被柏木、就是说被柏木的认识玷污了。

这种思绪搅得我苦恼万分,我无法在这里继续呆下去了。但是,一种好奇心又把我拽住了。我甚至以为这女子是有为子的转世,如今我望眼欲穿地期待着她作为被一个残疾学生所抛弃的女人而出现。不知什么时候,我竟袒护柏木,沉浸在一种似是用自我来法污自己的回忆的错觉之喜悦中。

……她终于来了。我的心灵并没有掀起一丝的波澜。她的嘶哑声音、她的彬彬有利的举止和高雅的谈吐,尽管她顾忌我在场,但她冲着柏木吐露怨言时,眼睛里还是闪烁着粗野的神色……这些至今我仍记忆犹新。这时我才明白柏木今晚把我唤来的原因,原来是要利用我做挡风的墙。

这女人与我的幻影没有任何联系。她给我的印象完全是停留在第一次见面的另一个体上。女人彬彬有礼的言谈渐渐变得杂乱无章,连看也不看我一眼了。

女人终于忍受不了自己的凄凉境遇,想从掀起柏木心潮的努力之中暂时后退一步。这回,她突然佯装流着的样子,环顾了一圈狭窄的公寓的一室。女子呆了30分钟,这才发现壁龛里摆设着满满的插花。

〃这盘观水型插花真美,插得真美啊!〃

正等着她说这句话的柏木抓住时机,给予决定性的回击说;

一是很精巧。这样就不需要你再教授什么了。这里已经没有你的用场了,真的。〃

我看到女人听了柏木这番郑重其事的话后,脸色顿时刷白,旋即把视线移开了。女人然后莞尔一笑,很有礼貌地联行靠近壁龛。我听见了女入的声音:

〃什么呀,这算什么花儿!什么呀,什么玩意儿啊!〃

于是只见水花四溅,木贼草倒下,绽开的燕子花被撕碎了。我冒犯偷窃的罪名摘来的花草,竟落得如此狼狈周章的下场。我不由得站起身来,却又不知所措,将背脊靠在窗玻璃上。我看见柏木一把抓住女人的纤细的手腕,尔后又揪住她的头发,扇了她一记耳光。柏木这一连串粗野的动作,实际上同方才插花时用剪子把叶和茎剪掉的平静的残忍劲是毫无二致的,仿佛是方才的那股子劲儿的延长。

女人用双手捂住脸颊,从房间里跑了出来。

柏木仰望着呆若木鸡地站在一旁的我,异样地浮现出孩子般的微笑,然后这样说道:

〃喂,快追上去安慰安慰她,喂,快点儿!〃

不知是被柏木的语言威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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