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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觉得柏木的这种说法是乱猜的,可我又仿效他,试图把这美的景色当做地狱来观赏。这种努力并非徒劳。因为在眼前一片翠绿、寂静、漫不经心的风景中,地狱确是在摇曳着。地狱似乎是不分昼夜、随时随地、随心所欲、我行我素地出现的。好像我们随意呼唤,它都会立刻出现在那里似的。
据说13世纪开始就将吉野山的樱移植到岚山。岚山的樱花现已全部凋零,正抽出嫩叶来。花期一过,在这片土地上,花只不过是像已故的美人的名字一样被人叫唤罢了。
龟山公园里数松树最多,所以看不见季节色彩的变化。这是一座高低起伏的大公园,松树树干停停而立,没有树叶,光秃秃的,无计其数不规则地交错着。人们眺望公园的远近,便产生一种不安的感觉。
一条宽阔而迂回的路——刚觉登上去旋即又下坡的迂回的路环绕着公园,到处都是树墩子、灌木和小松,还有一块巨大的白岩石,一半理在地下,四周竞相怒放着紫红杜鹃花。这颜色在阴沉的天空映衬下,似是带有几分的恶意。
一对年轻男女坐在架设在洼地里的秋千上。我们从他们的旁边攀上小丘,在小丘顶端的一爿伞形顶的亭村歇息。从这里向东眺望,可以饱览公园全貌;向西眺望,则可以鸟瞰林木葱翠的保津川的流水。荡秋千声像不断的咬牙声咯吱咯吱地传到了亭榭里来。
小姐把小包裹摊开了。柏木说过不用备盒饭,果然不假。摊开的包裹上有四份三明治、难以弄到手的舶来点心,还有只供占领军用的。靠黑市才能买到的三得利威士忌。据说,京都是京饭神地方的黑市买卖的中心地。
我基本上不会喝酒。但是,会掌之后,我还是和柏木一起接受了她递过来的酒杯。两女子则喝水壶里的红茶。
我对小姐和柏木的关系如此的亲密,至今仍是半信半疑。我不明白这个难以取悦的女子,为什么对柏木这样一个长着一双x型的腿的穷书生这般殷勤。两三杯酒下肚以后,柏木仿佛回答我的疑问似地说道:
〃刚才我们在电车上争吵起来了。是这么回事,她家逼她同一个她讨厌的男人结婚,她很懦怯,眼看就要屈服啦,所以我半安慰半威胁地说,我要坚决阻挠这桩婚事!〃
这种话本来不应在当事人面前说出来的,可柏木竟然好像身边没有小姐的存在,满不在乎地说了出来。小姐听了这番话后,表情毫无变化。她那柔嫩的脖颈上挂着由陶片串成的蓝色项链,以阴沉的天空为背景,她的鬈曲秀发的轮廓使她那过分鲜明的容貌变得朦胧了。正因为眼睛过度湿润,惟有她的眼睛才给人留下一种活生生的赤裸裸的印象。她那带轻化的嘴角像平时一样微微地张开,两片薄唇之间露出了一挑细尖、晶亮而洁白的牙齿。它给人小动物牙齿一般的感觉。
〃痛啊!痛啊!〃柏木突然弯腰按着小腿呻吟起来。我慌忙蹲下来照料他,他却用手把我推开,给了我一个不可思议的冷笑的暗示。我把手抽了回来。
〃痛啊!痛啊!〃柏木又用逼真的声调呻吟起来。我不由得绝了望身旁的小姐的脸。她脸上的表情呈现出明显的变化,眼神失去了平静,焦躁得嘴巴颤动不已,谁有冷漠的高鼻子无动于衷,形成了奇异的对照,打破了脸部的协调和平衡。
〃忍着点儿!忍着点儿!马上给你治!马上!〃她扬声说。我头一回听见她这种分若无人的高亢的声音。地伸长脖子,仰起头来环视了四周,旋即跪在事村的石头上,抱住了柏木的小腿用脸颊摩挲,最后终于亲吻起来。
我心头再次袭上了一股当时的恐惧感。我望了望房东姑娘。她正在望着别的方向哼着歌曲。
……这时候,我觉得阳光仿佛从云隙流泻下来似的,也许这是我的错觉。但是,寂静的公园全景的构图产生了不谐调,包围着我们的汪明的画面,那些松林、河流的闪光、远方的群山、洁白的岩石、星星点点的杜鹃花……这些充满了画面的各个角落,令人感到细细的龟裂走遍了整个画面。
实际上应该发生的奇迹发生了。柏木渐渐不呻吟了。他抬起脸,抬起的瞬间,又朝我投来了一个冷笑般的暗示。
〃好了!真奇怪啊。开始痛的时候,你这么一治,病就马上止住了*
于是,他用双手提住女子的秀发举起来。被攥住秀发的女子带着一副忠实的小狗般的表情,仰望着柏木,微笑了。大明天,光线灰蒙蒙,这瞬间,美丽小姐的容颜在我的眼帘里竟变成某因柏木所说的67岁老太婆的容颜了。
……完成了奇迹之后的柏木变得快活起来,快活得快要病了。他纵声大笑,冷不防地把女子抱在膝上,亲吻起来。他的笑声在洼地里的无计其数的松树梢上旋荡、久久地旋荡。
〃怎么不说话呀?〃柏木冲着默不作声的我说道,〃特地为你带来了一位姑娘,可你……你是担心她会耻笑你的结巴吗?结巴!给巴!说不定她就迷上你的结巴呢?〃
〃他结巴?〃公寓姑娘这才察觉似地说,〃这么说,三个残疾人①巴齐了两个学。
这句话猛烈地刺伤了我,我羞得无地自容。然而,我对姑娘感到的憎恶,却伴随着一阵头晕目眩转变为一种突然的欲望,这是非常奇异的。
〃咱们分两组上哪儿藏藏身吧。两小时后再回到这亭榭来。〃柏木一边俯视着一直在纵情地荡秋千的情侣一边说。
我同柏木和小姐分手之后,就与房东姑娘一起从事村的山丘下到了北侧,尔后又往东迁回,爬上了缓坡。
〃他把小姐捧为圣女呢,总是耍那手花招。〃姑娘说。
我结结巴巴地反问了一句:
〃你、你怎么知、知道的?〃
〃当然知道,我和柏木也有过一段关系嘛。〃
〃现在无所谓了吧。可是你也真沉得住气啊。〃
〃当然无所谓华。那种残疾,又奈何呢?〃
她的这番话反而给了我勇气,这回我的反间竟流畅地脱口而出:
〃你不是也很喜欢他的x型的腿吗?〃
〃别提了,那双青蛙似的腿。我嘛,是啊,我觉得他那双眼睛倒很漂亮。〃
这样我又失去了信心。不管柏木是怎样的想法,女子爱上了柏木没有察觉到的美,可我觉得女子对于我的傲慢劲儿也不是一点儿都没有察觉到,我的傲慢劲儿,只有使我自己拒绝了那种美的存在。
……我和姑娘已经爬到坡道的尽头,来到了幽静的小原野。透过松树和杉树可以隐约望见大文字山、如意岳等远方的山。竹林子覆盖着从这片丘陵一直延伸到市镇的斜坡地。竹林尽头屹立着一株迟开花的樱树,花儿尚未凋谢。那确实是迟开的花儿,大概是结结巴巴地开,也就迟迟尚未凋谢吧。
①《三个残疾人》,是日本狂言剧目之一。描写三个人化装为瞎子、哑巴和瘫子,趁财主不在家,打开酒仓纵值痛饮,待财主回来后,三个慌得乱作一团,竟弄错了各自扮演的角色。
我心头一阵郁闷,胃部沉甸甸的。这不是由于喝酒的关系,而是因为一到紧急关头,我的欲望就增加了重量,一种从我的肉体分离出来的抽象的结构就压在我的肩上。我感到它简直是一具漆黑的、沉重的、铁制的机床。
正如我多次叙述过的,我十分重视柏木促使我面对人生的那份亲切或恶意。中学时代,我曾把高班同学的短剑鞘弄坏了,那时我已经清楚看出自己没有资格面对人生的光明的表面。可是,柏木却第一次教给我一条从内面走向人生的黑暗的近道。乍看仿佛奔向毁灭,实则意外地富于术数,能把卑劣就地变成勇气,把我们通称为缺德的东西再次还原为纯粹的热能,这也可以叫做一种炼金术吧。尽管如此,事实上尽管如此,这仍然是人生啊。它能够前进、获得、推移和丧失。即使它称不上是典型的生,也具备生的所有机能。如果在我们的眼睛所看不见的地方造化赋予我们的所有生都是无目的的,并以此作为前提,那么它同其他通常的生,就愈发是同等价值的生了。
我想,就是柏木也不会说他没有酩酊大醉吧。我突然明白任何阴郁的认识里,也会隐藏着足以使认识者陶醉的东西。而且,酒好歹还是使人陶醉的。
……我们坐在褪了色并被蚕食了的杜鹃花的花用下。我不明白房东姑娘为什么会愿意这样陪着我。我对自已故意使用了残酷的表现,可我不明白这姑娘为什么会被一股要〃玷污〃自身的冲动所驱使呢?人世间也可能有羞耻和充满亲切的无抵抗,但是姑娘却一味将我的手放在她的微胖的小手上,就像落满在午睡者身上的苍蝇一样。
长时间的接吻以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