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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就我来说,某些方面有其正确的成份。因为我自己就是个值得嫌恶的人。
〃何必跑呢,真没没子啊。太费劲,拖着两腿回去就行了呗。〃
〃这样,令堂就会同情,你打算撒娇啊!〃
鹤川的解释总是这样,充满了对我的误解。然而,他一点也不使我讨厌,并且成了我所必需的人。他的确是我的善意的翻译,把我的语言翻译成现今的语言,他是我难得的朋友。
虽然京都没有遭到空袭,但我却看见了这样一个场面:有一回,奉工厂之命出差,一个职工手拿飞机部件的订货单前去大阪总厂时正好遇上空袭,他的肠子露了出来,被人用担架抬走了。
——母亲来了,正在老师的房间里谈话。我和鹤川跪坐在初夏夕阳映照的走廊上,招呼一声:〃我们回来了!〃
老师把我一个人叫过屋里,当着母亲的面说了这孩子干得不错之类的话。我低下头来,几乎没有着母亲的脸一眼。我瞥见她穿着褪色的藏青棉布劳动裤的膝以及放在膝上的龌龊的手。
老师告诉我们母子俩可以退出房间了。我们再三施了礼便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小书院朝南,面对中院的五铺席宽的储藏室就是我的房间。剩下我们两人在这里的时候,母亲哭了。
这是我早就预料到的,所以我能够冷然处之。
〃我已经是鹿苑寺的弟子了,我学成之前,请您不要来看我!〃
〃我知道。我知道。〃
我用这种残酷的语言来迎接母亲,心里沾沾自喜。然而母亲却像往常一样,没有任何感受,也没有任何抵触,实是令人心里恼很。可话又说回来,如果母亲超过门坎来到我的中间,那么连想像我都觉得太可怕了。
母亲晒得黝黑的脸,镶嵌着一双细小、狡黠而深陷的眼睛,只有嘴唇像别的生物,红润光滑,嘴角露出一排乡下人的格外坚固的大牙齿。如果是城里的女人,这般年龄即使浓妆艳抹也不足为奇。母亲的脸似乎尽可能装得丑陋些,我敏感地看出并且憎恨她在什么地方像沉淀似地残存着一种肉感。
从老师眼前退了下来,母亲尽情地痛哭了一场,然后用配给的人造纤维手巾揩了指敞开衣襟露出来的黑乎乎的胸脯。那手巾的质地像动物般地闪亮,被水濡湿,显得更光亮了。
母亲从背囊里将大米掏出来,说:这是送给老师的。我默不作声。母亲取出了用旧灰色丝棉包了好几层的父亲的灵牌,放在我的书架上。
〃太感谢了,明儿老师会给念经的,你父亲也会高兴的啊。〃
〃办完忌辰,您就回成生去吧。〃
母亲的回答使我感到意外。她说那寺庙的权利早已转让给别人,仅有的田地也处理了,还清父亲所欠的全部医疗费用,今后她孤身一人,打算投靠京都近郊加佐郡的伯父家,她就是来告诉我这件事的。
我没有可回的寺庙了!那荒凉的海角村庄也没有人迎接我了。
这时,我脸上浮现出一种解放感,不知母亲是怎样理解的。她将嘴凑到我的耳边说:
〃唉,你没有别的寺庙了。你除了当这金阁寺的住持以外,没有别的出路了。你要博得老师的欢喜,要成为他的接班人,明白吧?这是妈妈活着的惟一指望啊!〃
我惊慌失措,回头看了看母亲。但是,心里害怕,没能正视她。
储藏室已经昏黑。母亲将明凑近我的耳边,这位〃慈母〃的汗味儿就在我的四周飘逸。我还记得这时母亲笑了。遥远的授乳的记忆。浅黑色的乳房的回想这种心象,多么不愉快地在我的心中翻腾。点燃的卑微的野火,仿佛有一种肉体的强制力似的东西,使我感到恐惧万分。母亲的鬈曲鬓发触到我的脸颊时,我看见一只蜻蜒落在黄昏笼罩的中院那长满青苔的洗手钟上,悠闲地憩息。傍晚的天空在这小圆形的水面上落下了影子。四周静均无声。这时候,鹿苑专简直成了无人的寺庙。
我终于直视母亲了。她那滋润的唇边露出闪亮的金牙,笑了。我的回答更加结结巴巴了。
〃不过,我、我早晚、会、会被拉去当、当兵的,也许还会、还会、战死呢。〃
〃傻孩子,连你这样给巴的人都得当兵,日本也就完蛋了。〃
我的脊梁僵硬了,我憎恨母亲,但是结结巴巴吐露出来的话,只是遁词罢了。
〃空袭,金阁也可能被烧毁啊。〃
〃已经是这种形势了,京都决不会挨炸了,美国伦会客气的。〃
……我没有回答。薄暮时分,寺庙中呈现一片海底的颜色。石头依然以一种激烈格斗的姿态在沉落。
我默不作声,母亲不当一回事,站起身来望了望围着五销席宽的房间的板门,毫不客气地说:
〃还不开晚饭吗?〃
——事后回想起来,这次与母亲相会,在我的心灵上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如果说这时候我发现母亲始终生活在与我不同的另一个世界里,那么也是这时候,母亲的想法开始对我产生巨大的作用。
母亲天生就同美丽的金阁无缘,她却拥有我所不知道的现实感觉。京都不会遭到空袭,尽管这是我的梦想,但也许会是真的。假使此后金阁不会遭到空袭的危险,目前我的生存就会失去意义,我所居住的世界就会瓦解。
另一方面,我憎恨母亲无法想像的野心,但它却把我俘虏了。父亲一言不发,也许他是在和母亲同样的野心的驱使下,才把我送到这寺庙里来的吧。田山道诠法师是个独身汉。如果法师本人是受前代法师的嘱托而继承鹿苑寺的话,那么只要我有心,也许就有可能被推定为法师的继承人。果真如此,金阁将属于我的了!
我的思想混乱了。第二的野心一旦成了沉重的负担,我又回到第一的幻想——金阁遭受空袭。这种幻想被母亲直率的现实判断破坏以后,又回到第二的野心上来。过分的胡思乱想,结果闹得我后脖颈根上长出一个红肿的大疙瘩。
我放任不管。不料这疙瘩竟扎下了根,以灼热的沉重的力量,从我的脖颈后面压迫着我,害得我经常不能安眠。这期间,我梦见了我脖颈上长了个纯金的光圈,椭圆形的光绕着我的后脑勺,并且愈发熠熠生辉。我一觉醒来,却原来不过是这充满恶意的肿物的隐痛。
我终于发烧躺了下来。住持把我送到外科医生那里。身穿国民服、打上绑腿的外科医生给这肿物起了个简单的名称,叫做疖子。他连酒精也舍不得用,在火上烤了烤手术刀,消毒过后就动手术了——我呻吟了。我感到灼热的抑郁的世界在我的后脑勺裂开、凋萎、衰竭……
战争结束了。在工厂里聆听停战诏书的时候,我的脑子里思想的,正是金阁的事。
一回到寺庙,我便急匆匆地跑到金阁前,这是不足为奇的。观光路上的碎石被仲夏的阳光晒得热腾腾的,我那双质量低劣的运动鞋的胶底却粘了一粒粒小石子。
听罢停战诏书,要是在东京,也许就会有人跑到皇宫前了吧。在京都,也有许多人跑到没有谁在的皇宫前哭泣。这种时刻,许多神社佛阁都供人去哭泣。这一天,各处的寺庙都定会兴隆的,但金阁寺却偏偏没有人来。
灼热的小石子上只落下我的孤影。应该说,金阁在那边,我在这边。自从我一睹这天的金阁,我就感到〃我们〃的关系已经发生了变化。
由于战败的冲击,民族的悲哀,金阁显得更是超绝非凡。或者是佯装超绝非凡。迄今,金阁还是这样子,终于免遭空袭的洗劫,从今以后也不用再担心,无疑就是这些原因使金阁重新恢复了这样的表情,即〃自古以来我就坐落在这里,未来也许仍然永远屹立在这里〃。
金阁内部陈旧的金箔依然如故。外墙被乱涂上一层护漆,抵挡着夏日的阳光。金阁像天盖的高雅的日用器皿,寂然无声。它就像放置在森林燃烧起的绿色火焰前的巨大而空荡的百宝架。适合于这百宝架尺寸的摆饰物,只有大得出奇的巨型香炉,或无比庞大的虚无之类的东西。金阁突然把这些东西丧失殆尽,实质荡然无存,在那里不可思议地39构筑起空虚的外形。更奇怪的,就是金阁不时显出的美中,却从未见过像今天这样的美。
它超脱我的心象,不!也超脱现实的世界,无缘于任何种类的容易的变化,金阁从未曾显示过这样坚固的美!它拒绝所有的意义,它的美从未曾显示过这样的辉煌。
毫不夸张地说,正在观望的我,脚在颤抖,额头在渗出冷汗。不久以前,我观看金阁以后回老家去了,觉得它的局部与整体犹如音乐般地照应交响。与之相比,现在我所听见的则是全然无声、全然静止。那里没有任何流动的东西,也没有任何变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