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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人听到汽车声,又一齐跑到村头。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找到队长,跟队长说了几句话。
那军官大概是询问飞艇失事时的情况,队长说不清。队长把我拖出来,说:“这个小孩看到了。”
那军官和气地问我:“小同学,你看到飞艇扎到河堤上的情景了吗?”
我看到他嘴里那颗灿灿的金牙,一时忘了开口说话。
军官又一次问我。我说:“我看到了,我们去南山讨饭的人都看到了。”
姐姐从后边打了我一掌,说:“金豆,不要多说话!”
队长说:“你让他说嘛!”
我就把早晨见到的情景对军官说了一遍。
军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转身向一个更胖更大的军官汇报去了。
待了一会儿,镶金牙的军官又找到队长,说首长希望社员同志们能帮助回收一下飞机的残骸。队长爽快地答应了。
几十个男人由队长带领着,把分散在麦田里的、冰河里的飞机残骸捡回来,噼哩咔啦地扔到卡车上。那根插进河堤里的飞艇翅子费了好大的劲才拔出来,又费了好大的劲抬到卡车上。
据说飞艇上共有三个人,但我们从飞艇残骸里只找到一个肥大的人屁股。这个屁股烧得黑乎乎的,散发着一股扑鼻的焦香。
军官跟队长商量了一下,决定由队长派八个精壮男人,绑扎一副担架,把那块烧焦的人屁股抬到机场去。队长又爽快地答应了。
方家七老爷参加过淮海大战的担架队,很知道担架是怎么个绑法。
两辆大卡车缓慢地开走了,担架也绑好了。男人们小心翼翼地把那块屁股抬到担架上,担架上又蒙上了一条被单子。
担架队跟着车辙印走去。镶金牙的军官跟在担架后边。
我们一群小叫花子恋恋不合地跟着担架走,好像一群眷恋烤人肉味道的饿狼崽子。
临近墨水河石桥时,队长把我们统统轰了回来。
我们站在墨水河堤上,一直目送着汽车和担架走成野兔般的影点子。汽车和担架走在我们去南山讨饭的土路上。
送屁股的人傍晚才回来,一个个满脸喜洋洋,打着连串的饱嗝,肚子吃得像蜘蛛一样,走路都有些艰难了。我们酸溜溜地听他们说如何吃掉一笸箩白面馒头,如何吃掉一盆豆腐炖猪肉,恨不得把他们的肚子豁开,让那些馒头、豆腐、猪肉唏哩哗啦流出来。我从队长的饱嗝里闻到了猪肉的香味——跟那块屁股上的香味差不多。
队长说:“乡亲们,机场的首长说了,凡是捡到飞艇上的东西,都给他们送去,一顿犒劳是少不了的。”
我突然想起了飞艇直扑村庄时,在打谷场上空掉下来的那个碌碡那么粗的、乌溜溜闪着蓝光的、屁股上生小翅膀的那个可爱的玩意儿。我的心激动得发抖。
我喊:“队长,我看到了!”
队长说:“你看到了什么?”
我说:“你带我去吃馒头豆腐猪肉,我就告诉你。”
队长说:“带你去,你说吧!”
我说:“可不兴坑骗小孩。”
队长说:“你这个孩子,被谁骟怕啦?快说吧!”
我说:“有一个碌碡那么粗的蓝东西掉在打谷场上了!”
人群像潮水般往打谷场上涌去。
打谷场边上确实躺着十几个轧场用的碌碡,但并没有我说的那个蓝玩意儿。人们都怀疑地瞅着我。
我说:“我亲眼看到它落下来了。”
人们继续寻找。
打谷场西边上耸着几百捆玉米秸子,人们一捆捆拉开玉米秸子,拉着拉着,那个蓝汪汪的大家伙轱辘辘滚出来。心急者刚要扑上去抢,听到方家七老爷高叫一声:“趴下!别动!是颗炸弹!”
人们齐齐地卧倒,静等着炸弹爆炸。等了半天,也没个动静。刚要抬头,就听到草丛里窸窸窣窣地响,又赶紧死死地俯下头去。又是半个时辰,那草丛里还是响。有大胆的抬头一看,见一只耗子在玉米秸里爬动。
众人爬起来,纷纷往后退。
刚吃过馒头豆腐肥猪肉的一个汉子问:“也许是个臭弹吧?”
方家七老爷说:“不是,玉米秸子垫住了它,它才没响。”
队长说:“七老爷,怎么办?”
七老爷说:“你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
队长说:“咱们把它抬到机场去吧?”
七老爷说:“谁愿意抬谁就抬,反正我不抬。我在淮海战役中见过这种炸弹,美国造的,一炸就是一个大湾,湾里的水瓦蓝瓦蓝的。”
队长说:“咱们小心点抬。”
七老爷说:“怎么个小心法?美国炸弹十颗里必有一颗是定时的,炸弹肚子里装着小钟表,一到时间就炸,防都没法防!”
一听这话,大家都感到阎王爷向自己伸出了生满绿毛的手,每个人身上的汗毛都爹煞了起来,起初大家都慢慢地后退,退到场边上,不知谁发了一声喊,便一齐跑起来,生怕被炸弹皮子追上。
这一夜全村里都响着一种类似钟表跑动的咔嚓声,大家都忐忑不安,又满怀希望地等待着一声巨响。
猫事荟萃
生
数月来日夜攻读鲁迅先生的著作——这是一个双目炯炯匪气十足的朋友敦促的结果。当时他对我说:“你一定要读鲁迅。”我不以为然地说:“读过了呀。”他说:“读过了还要读!要下死功夫!”随即这“读鲁迅”的话头也就扔掉,喝着酒扯到鲁迅的小说。我马虎地记着前些年一些文章中说鲁迅先生曾计划要写一部红军长征的长篇小说,终未写成,是天大的遗憾,云云雨雨。朋友则说一点都不遗憾,鲁迅先生如果真写成了这部小说,也未必就是伟大著作,伟大人物也有他的局限性。他认为先生最大的遗憾是没有修成一部中国文学史,先生是有这能力有这计划并做了充分准备甚至拟定了一些篇目,如“《离骚》与反《离骚》”、“从廊庙到山林”之类,这些篇目就不同凡响,此书若成,才是真正的杰构。又扯到老舍先生,朋友认为老舍备受推崇的几部书如《四世同堂》之类,“水”得很,因老舍在沦陷后的北平待了并没几天,他的最伟大的著作是仅写了开头八万字的《正红旗下》,此书若成,亦不是可以什么同日而语的。看来“面壁虚造”真是文学的大敌,近年来被青年作家们几乎忘光了的革命现实主义创作原则并没过时,事情怕只要没亲身体验过就难得其中真正的味道,调查也好、读档案也好,得到的印象终究模糊。大如某先生的滚滚历史长河小说,也是一部比一部稀松,农民起义领袖都像在党旗下举着拳头宣过誓的共产党员了。这使人十分容易想起“评法家”的故事,贴上十分“马克思主义”的商标,也未必就是马克思主义的真货。真是到了认真读马列主义的时候了,不但青年作家要读,老年作家恐怕也要读,因为马列主义并不是如“长效磺胺”类的药品,吞一丸可保几百年不犯病——我“死读”鲁迅了。读到妙处,往往心惊肉跳;读到妙处,往往浮想联翩。心惊肉跳是不能入小说了,浮想联翩大概是艺术的摇篮或日“翅膀”吧?
鲁迅先生的《狗·猫·鼠》里,写着:“那是一个我的幼时的夏夜,我躺在一株大桂树下的小板桌上乘凉,祖母摇着芭蕉扇坐在桌旁,给我猜谜,讲故事。忽然,桂树上沙沙地有趾爪的爬搔声,一对闪闪的眼睛在暗中随声而下,使我吃惊,也将祖母讲着的话打断,另讲猫的故事了——”先生的祖母给先生讲了猫如何教虎捕、捉、吃的本领,虎以为全套本领学到,只要灭了猫,老子便天下第一,就去扑猫,猫一跳便上了树。这故事我在高密东北乡当天真烂漫的幼儿时,也听老人们说过,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比先生晚听了七十多年。想想这故事倒像一个寓言或讽刺小说。在这故事中,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