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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中短篇小说-第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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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六老爷秃亮的脑门上也挂上了一层细密的小汗珠,他举起手,用一群豆虫般的手指搔着鬓边那几十根软绵绵的头发,说:“不要着急,不要着急,待我看看。”



 



他弯下腰去,用厚厚的手掌压压小福子的心窝。他站起来时,我看到他的两颗大黄眼珠急遽眨动着,好像两只金色的蝴蝶在愉快地飞舞。



 



“六老爷……”娘奴颜婢膝地求告着,“六老爷,救救我的孩子……”



 



方六老爷沉思片刻,说:“去,去,去找口铁锅来。”



 



两个男人抬来一口搅拌农药的大铁锅。方六老爷命令他们把铁锅倒扣过来。



 



那口铁锅在阳光下晒得一定滚烫了。



 



六老爷亲自动手,把小福子拎到铁锅上。小福子的肚脐端端正正地挤在锅脐上,嘴啃着锅边,脚踢着锅边。



 



六老爷捋两下胳膊,吃力地弯下腰,用肥厚的手,挤压着小福子的背。六老爷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到小福子身上了。我听到小福子的骨头啪哽啪哽地响着。我看到小福子的身体愈来愈薄,好似贴在锅底上的一张烙饼。六老爷猛一松手,小福子的身体困难地恢复着原样,他的胸膛里发出了“噢噢”的叫声。



 



“喘气了!”有人惊呼一声。



 



连娘都停了唠叨,几百只眼睛死盯着烙在锅上的小福子。寂静。黑色的毛毛虫屎冰雹般降落,虫屎打着小福子的背,打着浸透剧毒农药的锅边,打着方六老爷充满智慧的脑壳……都砰砰啪啪地响着。大家屏住呼吸,祈望着小福子能从锅上蹦起来。



 



等了半袋烟的工夫,小福子一动不动。方六老爷怒气冲冲地弯下腰,好像揉面一样,好像捣蒜一样,对着小福子的腰背,好一阵狂捣乱揉。一股臭气弥散开来。有人喊:“六老爷,别折腾了,屎汤子都挤出来了!”



 



六老爷直起腰,握两个空心拳头,痛苦地捶打着左右腰眼,两滴大泪珠子从他眼里噗噜噗噜滚下来。



 



“我没有招数了!”方六老爷沮丧地说,“用了黑牛,用了铁锅,他都不活,我没有招数了!”



 



我看着从小福子嘴里流出来的褐色的粥状物,在阳光下蒸腾着绿色的臭气。



 



“谁还有高招?”方六老爷说,“谁还有高招请拿出来使,死马当成活马医吧!”



 



父亲说:“六老爷,让您老人家吃累了。”



 



六老爷说:“哎,惭愧,惭愧!”一边说着,一边交替捶打着左右腰眼,摇摇摆摆地走了。



 



父亲弓着腰,端详着贴在锅底上的小福子,迟疑片刻,好像不晓得该从哪里下手。(我已经嗅到烤烧鸡的香味了)一滴清鼻涕从父亲鼻尖上垂直下落,打在小福子的脊椎上。父亲哼了一声,伸出一双鲁莽的大手,卡住小福子的腰,用力拥起来,小福子皮肤与铁锅剥离时,发出一阵哗哔叭叭的声音。这声音酷似在灯火上烧头发的声音,伴随着声音迅速弥散的味道也像烧头发的味道。



 



小福子的身体折成两叠,几乎是垂直地悬挂在父亲颤抖不止的胳膊上。我想起了悬挂在房檐下木橛子上的腌带鱼。我的小弟弟四肢柔软地下顺着,他能把身体弯曲到如此程度,简直像个奇迹。



 



父亲把小福子放在地上,理顺了他凌乱的胳膊和腿。小福子的肚脐被锅脐挤出了一个圆圆的坑,有半个茶碗深。



 



娘跪在地上,我认为她很无耻地哀求着:“救救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



 



父亲懊丧地说:“行啦!别嚎了!”



 



我钦佩父亲的态度。娘不说话了,只是嘤嘤地哭,我又可怜她了。



 



父亲一手托住小福子的脖颈,一手托住小福子的窝,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围观的乡亲们匆匆闪开一条道路,都毕恭毕敬地立着。



 



我跑到父亲前面,回头仰望着父亲脸上的愚蠢的微笑,我忽然觉得,我应该说句什么,到了该我说话的时候了。



 



“爹,河里有一朵红花……”父亲脸上的微笑抖动着,像生锈的废铁皮索落落地响。我继续说:“小福子跳到河里去捞那朵红花……”



 



我看到父亲的腮帮子可怕地扭动着,父亲的嘴巴扭得很歪,紧接着我便脱离地面飞行了。湛蓝的天空,破絮般的残云,水银般的光线。黄色的土地,翻转的房屋,倾斜的人群。我在空中翻了一个斤斗,呱唧一声摔在地上。我啃了一嘴泥沙。趴在地上,我的耳朵里翻滚着沉雷般的声响。那是父亲的大脚踢中我的屁股瓣时发出的声音。



 



我自己爬起来,干嚎了一声。本来满肚子的干嚎要一连串地喷出来,但是,我看到人们的像鬼火一样的、毒辣的眼睛,所以,我紧紧咬住嘴唇,把干嚎压下去。于是,我感觉到胃里燃烧起绛紫色的火焰。



 



我当然听到了人们在背后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我却径直地往前走了,我用力分拨着阻挡着我的道路的人群,他们像漂浮在水面的死兔子一样打着旋,放着桂花般的臭气漾到一边去。我恍惚觉得娘扑上来拉住我的胳膊,我回头一看,她的眼竟然也像鬼火般毒辣,她的脸上蒙着一层凄凉的画皮,透过画皮,我看到了她狰狞的骷髅,“放开我!”我愤怒地叫着。娘拉着我不松手,娘说:“大福子,我的儿,小福子去了,娘就指望着你啦……”半个小时前,你不是说:包粽子,不给大福子吃吗?我看透了!我用力挣扎着,娘的手像鹰爪子一样抓着我不放松。我低下头,张开嘴,在娘的手脖子上,拼出吃奶的劲儿,咬了一口。我感觉到我的牙齿咬进了娘的肉里,娘的血又腥又苦。



 



娘惨叫一声,松开了手。



 



我头也不回往前走,一直走到打谷场的土墙边上,面壁十分钟,我专注地看着土墙上的花纹。我回过头去,打谷场上空无一人,刺鼻的汗臭味还在荡漾。这么说打谷场确曾布满了人,我的弟弟小福子确实是淹死了。我的屁股上当真挨过父亲一脚吗?娘的手脖子上当真被我咬过一口吗?



 



屁股似乎痛又似乎不痛,口里有血腥味又似乎没有血腥味。我很惶惑,便坐在了土墙边,我的身左身右都是浅绿色的新鲜麦苗儿。我坐着,无聊,便研究髌骨下的毒疮。我用锈铁片划开疮头,脓血四溢时,我感到希望破灭了。人身上总要有点珍奇的东西才好。后来,我用锈铁片在左膝髌骨下划开一道血口子,我用锈铁片从右膝髌骨下的毒疮上刮了一些脓血,抹到血口子里。



 



等到右膝下的毒疮收口时,左膝下一个新的毒疮已经蓬蓬勃勃地生长起来。



 



癞蛤蟆蹦到餐桌上,不会咬人也要硌硬你一下。



 



因为腹中饥饿,傍晚时我溜回家。小福子永远地消失了,我感到了孤独。爹和娘对我的自动归家没表示半点惊讶或愤怒。他们对坐着,在两根门槛上,爹抽烟,娘流泪。我坐在堂屋的门槛上,从我坐的地方到娘坐的地方和从我坐的地方到爹坐的地方距离相等。



 



娘没有心思做饭,爹抽烟抽饱了。我饥饿,站起来,到饭笸箩里拿了一个涂满苍蝇屎的高梁面饼子,找了两棵黑叶子大葱,从酱坛子里挖了一块驴粪蛋子那么大的黑豆酱,依然坐回到堂屋门槛上,喀喀唧唧地吃起来。



 



爹冷冷地看着我,娘惊愕地看着我。



 



我非常明白他们心里想的是什么。



 



你们没有什么了不起。



 



总有一天,你们会知道大福子不是盏省油的灯。



 



我打着饱嗝,摸上炕去睡觉,成群的蚊虫围着我旋转,有咬我的,也有不咬我的。我不惊吓它们,我的血多极了,由着它们喝。



 



后半夜时,蚊虫都喝饱了血,伏到墙壁上休息去了。我昕到了河水的喧哗。爹和娘在各自占据的门槛上坐着,他们对话。



 



“别难过了,”爹说,“他是该死,你我薄命,担不上这么个儿子。”



 



“就剩下一个大福子啦,他偏偏又是个傻不棱登的东西……”娘说。



 



“要不怎么说你我薄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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