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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不知别离之苦也。”吴瑞生见他二人说的伤心,又触起自己心事,一时悲不成声。遂起身告别,金昉还欲相送,吴瑞生辞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不必远送了。你与赵郑二兄同回城罢。”三人看着吴瑞生上了马,又各斟一杯递与吴瑞生,道:“请兄满饮此杯,以壮行色。”吴瑞生接杯在手,将酒饮尽,在马上谢了,方才一拱而别。正是:
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却说吴瑞生别了三人,领着琴童、书童上大路望西而行。正是有兴而来,无兴而返。心念旧事,目触新景。一路鸟啼花落,水绿山青,无非助他悲悼。行了半月有余,不觉来到清江,这江岸上有一镇,叫做清江浦。主仆三人遂在此处寻了寓处,吃了晚饭,又吩咐主人,教他江面上雇船一只,到明早好行。主人领命而去,不一时,见主人领一大汉入店,见了吴瑞生,说道:“相公雇船是明日用,是今夜用?”吴瑞生道:“今日晚了,到明早行罢。”那大汉道:“行船不论昼夜,只要顺风。若一日没有顺风,少不得等一日;一月没有顺风,少不得等一月;就是一年没有顺风,少不得也要等一年。今夜风势甚顺,在小人看来,不如乘着顺风渡你过去。这三十里水路,不到天明便至北岸。若等到明日,倘没有顺风,却不耽阁了路程?”吴瑞生道:“今夜既有顺风,就是今夜渡过去罢了。”于是打发了饭钱,令琴童、书童携了行李,同那大汉上了船。船家乘着顺风便开船往北而发。此时正是五月十六日夜间,风清月朗,那月光照的个长江如横素练一般。吴瑞生触景生情,忽想起去年与翠娟相约是此夜,翠娟失去亦是此夜,今日归来也是此夜,由今追昔,不由一阵心酸,因笔为情阁,不能成句,遂将昔人题咏稍更数字,口念道:
记得昔年时,月色白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日归来时,月明还依旧。
不见昔年人,泪湿青衫袖。
将诗句吟完,还坐在船头追维往事,忽然凉风起处,水势汹涌,抬头一看,只见星辰惨淡,月色无光。俄而大雾濛濛,横塞江面,对面不能见人。吴瑞生忙入舱中,见桌上残灯还半明半灭,正欲安排就寝,忽见两个艄公手执利刃望吴瑞生斫来,又听的夜来那个大汉说道:“不要杀他,咱合他往日无冤,今日无仇,得了他的行李,又残了他的肢体,太难为他些,给他个囫囵尸首去罢。”遂将吴瑞生挟于舱外,望江中一丢,那船便如飞的一般去了。瑞生此时只说身落江中,便随波逐流,命归水府去了。谁知他这一丢却不曾丢在水中,还丢在一只船上,睁眼一看,琴童、书童也在上边,心中又惊又喜,问道:“您两个怎么也在此处?”琴童、书童道:“俺两个还在船上做梦,不知那一个贼杀的合俺作戏,把俺移在这里。”吴瑞生道:“您两个还在梦中,咱今日雇了贼船,方才那两个摇橹的艄公要持刀杀我,亏了夜来那个大汉把他止住,要给我个囫囵尸首,因将我投于江中,不想就落到这只船上,主仆还得聚在一处。”二人听了,方如醉初醒,似梦初觉,大惊道:“原来如此!但这只船可是从那里来的?不是神天保佑是甚么?这都是二叔的洪福拖带俺二人不死。”吴瑞生道:“你我虽是不曾淹死,只是这只船闪在江心之中,又不会摇桨摆橹,究竟不知飘流到何处才是个底止。”琴童道:“这却不足虑,难得遇了这个救星,捱到天明,倘遇着来往的行船,求他带出咱去就是了,只是身边行李尽被贼人得去,路途之中可盘费着甚么到家?”书童道:“难得有了性命,就是没有盘费。一路上做着乞求讨着到家,也是情愿的。”琴童道:“羞人答答,怎的叫人家爷爷奶奶?你有这副壮脸,你自做去。我宁只饿死,不肯为这样下贱营生。”书童道:“如何是下贱营生?我曾听的人说古,记昔有个韩信,曾胯下求食;又有一个郑元和,曾叫化为生。后来一个为了大将,一个做了状元。古来英雄豪杰尚为此事,何况是你我。”吴瑞生道:“您两个俱不要胡思乱想,到明日我自有安排。”二人方才不敢说了。主仆三人方住了话,只听的这只船扑通一声,几乎把他三人闪倒,往下一看,大喜道:“此船已傍岸了。”书童胆大,忙从船头跳下,说道:“快下来,快下来,此处便是平地。”吴瑞生、琴童随后也一齐跳下,此时大雾将散,云中微微露出月色。只见江岸上一带俱是芦苇,全辨不出那是路径。又坐了片时,不觉东方渐白,忽看见芦苇之中有一条羊肠小路,主仆三人便顺着那条小径走去。
走了顿饭时节,方才出离了江岸,吴瑞生对琴童、书童道:“此处离清江浦料想不远,天明时节少不的复到那里,同着店主人递张被劫呈子,是少不要递的。”三人说着话,天已大亮,遂间那江岸上住的人道:“借问此处到清江浦有多少路?”那人道:“我这里至清江浦有七百余里,若起早走便近着二三百里路。”吴瑞生又问道:“你这里不是浙江地方么?”那人道:“我这里是江西地方,不是浙江地方。”吴瑞生听了此言,不觉呆了半晌,心中说道:“一夜之间己行七百余里,若复回清江浦去就未必这等快了。况贼情事又不是一朝一夕便能缉访出来的,经官动府只怕耽误了自己行路,罢,罢,不如将那三百[两]银子干舍了,另求一条门路,转借几两银子盘费,[用]着到家罢。我听的父亲说江西有一位最厚的同年,姓钱字大年,是卢陵县人,但不知此处至卢陵有多少路。”又问:“贵处是那一县管辖?”那人道:“敝处是卢陵管辖。”吴瑞生听说卢陵,心中甚喜,又问道:“贵县有一位乡宦,叫做钱大年,不知他住在何处?”那人用手望北一指道:“前面那茂林之中,就是他家。”吴瑞生听了,心中愈喜,幸得腰间还有几文余钱,便买了一个红笺,又求那人取出笔砚,写了一个年侄拜帖。别了那人,遂领着琴童、书童望那茂林走去,走了二里余地,已来到钱大年庄上。问了他的门首,便令琴童将帖投入。不一时,只见一位苍颜自发老者扶着藜杖出来,将吴瑞生迎入客舍。瑞生拜毕,分宾主坐定,钱大年问道:“贵省来到敝处有四千余地,今年侄远来,有何贵干?”吴瑞生遂将游学浙江,处馆金宅,及江中遇盗之事说了一遍,道:“今日身边盘费一无所有,路途遥远,难以回家。闻的年伯在此,敬来相投。”钱大年道:“吉人天相,古之定理。今贤侄遇此颠险,能免患害,这都是尊公阴德所感。”吴瑞生道:“晚生在家,闻家父言及老年伯之盛德,不胜企慕。今穷途归来,得以亲炙懿光,觉深慰所怀。”钱大年道:“老夫与尊公交成莫逆,自京都一别,倏忽二十载有余,虽极渴思之情,奈远莫能致。今见贤侄即如见尊公之面。”一面说着话,一面令家人收拾饭来待了吴瑞生。吴瑞生遂在钱大年家住了十余日。
一日,吴瑞生欲告别回家,钱大年遂凑了一个路费,临行送与瑞生,道:“贤侄远来,本当从厚,奈家寒无以措办,谨具白银二两,略备途中一饭之费。”吴瑞生将银收下谢道:“既来叨扰,又承馈赆,多感多感。”遂别了钱大年,上路而行。
吴瑞生原生于富贵之门,何曾受此徒步之苦?一日只好行数十里路便筋疲力软,走不动了。且二两银子怎禁的他三人费用?不消十数日,依旧空拳赤手。一日因贪走了几里路,失了宿头,天色渐渐晚上来,又行了里余,忽然来到一洼,但见荒烟漠漠,一望无际。主仆来到此处,遂不敢前进。吴瑞生道:“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今夜却宿在何处?”琴童道:“这堤岭之东隐隐耀耀似有烟火一般,咱且到那里一看,倘有人家居住,不免求借一宿。”吴瑞生道:“如此亦可。”主仆三人遂顺着堤岭走去。来到近前,抬头一看,却是一座寺院。但见:
山门高敞,殿宇巍峨。钟楼与鼓楼相连,东廊与西廊对峙。风振铃铎,雁塔凌空高屹屹;香散天花,龙池流水响琅琅。悠悠扬扬,送来一派木鱼声;氲氲氤氤,吹过几行香火气。
那山门上题着三个大字,叫做“法华庵”,庵东边有一位大宅,楼房虽多,却俱已残落。吴瑞生遂走到近前一看,见门已封闭,静悄悄寂无人声。又复转到庵前,见了一个牧牛童子,问他道:“此庵是甚么人住持?”那童子道:“庵中住持的俱是些尼姑。”吴瑞生向琴童、书童道:“若是男僧,可以借他一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