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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嚷!〃祥子唯恐怕高妈在门里偷着听话儿。〃别嚷!这边来!〃他一边说一边往马路上走。
〃上哪边我也不怕呀,我就是这么大嗓儿!〃嘴里反抗着,她可是跟了过来。
过了马路,来到东便道上,贴着公园的红墙,祥子——还没忘了在乡间的习惯——蹲下了。〃你干吗来了?〃
〃我?哼,事儿可多了!〃她左手插在腰间,肚子努出些来。低头看了他一眼,想了会儿,仿佛是发了些善心,可怜他了:〃祥子!我找你有事,要紧的事!〃
这声低柔的〃祥子〃把他的怒气打散了好些,他抬起头来,看着她,她还是没有什么可爱的地方,可是那声〃祥子〃在他心中还微微的响着,带着温柔亲切,似乎在哪儿曾经听见过,唤起些无可否认的,欲断难断的,情分。他还是低声的,但是温和了些:〃什么事?〃
〃祥子!〃她往近凑了凑:〃我有啦!〃
〃有了什么?〃他一时蒙住了。
〃这个!〃她指了指肚子。〃你打主意吧!〃
楞头磕脑的,他〃啊〃了一声,忽然全明白了。一万样他没想到过的事都奔了心中去,来得是这么多,这么急,这么乱,心中反猛的成了块空白,象电影片忽然断了那样。街上非常的清静,天上有些灰云遮住了月,地上时时有些小风,吹动着残枝枯叶,远处有几声尖锐的猫叫。祥子的心里由乱而空白,连这些声音也没听见;手托住腮下,呆呆的看着地,把地看得似乎要动;想不出什么,也不愿想什么;只觉得自己越来越小,可又不能完全缩入地中去,整个的生命似乎都立在这点难受上;别的,什么也没有!他这才觉出冷来,连嘴唇都微微的颤着。
〃别紧自蹲着,说话呀!你起来!〃她似乎也觉出冷来,愿意活动几步。
他僵不吃的立起来,随着她往北走,还是找不到话说,混身都有些发木,象刚被冻醒了似的。
〃你没主意呀?〃她掺了祥子一眼,眼中带出怜爱他的神气。
他没话可说。
〃赶到二十七呀,老头子的生日,你得来一趟。〃
〃忙,年底下!〃祥子在极乱的心中还没忘了自己的事。
〃我知道你这小子吃硬不吃软,跟你说好的算白饶!〃她的嗓门又高起去,街上的冷静使她的声音显着特别的清亮,使祥子特别的难堪。〃你当我怕谁是怎着?你打算怎样?你要是不愿意听我的,我正没工夫跟你费吐沫玩!说翻了的话,我会堵着你的宅门骂三天三夜!你上哪儿我也找得着!我还是不论秧子①!〃
〃别嚷行不行?〃祥子躲开她一步。
〃怕嚷啊,当初别贪便宜呀!你是了味②啦,教我一个人背黑锅,你也不挣开死××皮看看我是谁!〃
〃你慢慢说,我听!〃祥子本来觉得很冷,被这一顿骂骂得忽然发了热,热气要顶开冻僵巴的皮肤,混身有些发痒痒,头皮上特别的刺闹得慌。
〃这不结啦!甭找不自在!〃她撇开嘴,露出两个虎牙来。
〃不屈心,我真疼你,你也别不知好歹!跟我犯牛脖子,没你的好儿,告诉你!〃
〃不……〃祥子想说〃不用打一巴掌揉三揉〃,可是没有想齐全;对北平的俏皮话儿,他知道不少,只是说不利落;别人说,他懂得,他自己说不上来。
〃不什么?〃
〃说你的!〃
〃我给你个好主意,〃虎姑娘立住了,面对面的对他说:
〃你看,你要是托个媒人去说,老头子一定不答应。他是拴车的,你是拉车的,他不肯往下走亲戚。我不论,我喜欢你,喜欢就得了吗,管它娘的别的干什么!谁给我说媒也不行,一去提亲,老头子就当是算计着他那几十辆车呢;比你高着一等的人物都不行。这个事非我自己办不可,我就挑上了你,咱们是先斩后奏;反正我已经有了,咱们俩谁也跑不了啦!可是,咱们就这么直入公堂的去说,还是不行。老头子越老越胡涂,咱俩一露风声,他会去娶个小媳妇,把我硬撵出来。老头子棒之呢,别看快七十岁了,真要娶个小媳妇,多了不敢说,我敢保还能弄出两三个小孩来,你爱信不信!〃
〃走着说,〃祥子看站岗的巡警已经往这边走了两趟,觉得不是劲儿。
〃就在这儿说,谁管得了!〃她顺着祥子的眼光也看见了那个巡警:〃你又没拉着车,怕他干吗?他还能无因白故的把谁的××咬下来?那才透着邪行呢!咱们说咱们的!你看,我这么想:赶二十七老头子生日那天,你去给他磕三个头。等一转过年来,你再去拜个年,讨他个喜欢。我看他一喜欢,就弄点酒什么的,让他喝个痛快。看他喝到七八成了,就热儿打铁,你干脆认他作干爹。日后,我再慢慢的教他知道我身子不方便了。他必审问我,我给他个徐庶入曹营——一语不发。等他真急了的时候,我才说出个人来,就说是新近死了的那个乔二——咱们东边杠房的二掌柜的。他无亲无故的,已经埋在了东直门外义地里,老头子由哪儿究根儿去?老头子没了主意,咱们再慢慢的吹风儿,顶好把我给了你,本来是干儿子,再作女婿,反正差不很多;顺水推舟,省得大家出丑。你说我想的好不好?〃
祥子没言语。
觉得把话说到了一个段落,虎妞开始往北走,低着点头,既象欣赏着自己的那片话,又仿佛给祥子个机会思索思索。这时,风把灰云吹裂开一块,露出月光,二人已来到街的北头。
御河的水久已冻好,静静的,灰亮的,坦平的,坚固的,托着那禁城的城墙。禁城内一点声响也没有,那玲珑的角楼,金碧的牌坊,丹朱的城门,景山上的亭阁,都静悄悄的好似听着一些很难再听到的声音。小风吹过,似一种悲叹,轻轻的在楼台殿阁之间穿过,象要道出一点历史的消息。虎妞往西走,祥子跟到了金鳌玉呜。桥上几乎没有了行人,微明的月光冷寂的照着桥左右的两大幅冰场,远处亭阁暗淡的带着些黑影,静静的似冻在湖上,只有顶上的黄瓦闪着点儿微光。树木微动,月色更显得微茫;白塔却高耸到云间,傻白傻白的把一切都带得冷寂萧索,整个的三海在人工的雕琢中显出北地的荒寒。到了桥头上,两面冰上的冷气使祥子哆嗦了一下,他不愿再走。平日,他拉着车过桥,把精神全放在脚下,唯恐出了错,一点也顾不得向左右看。现在,他可以自由的看一眼了,可是他心中觉得这个景色有些可怕:那些灰冷的冰,微动的树影,惨白的高塔,都寂寞的似乎要忽然的狂喊一声,或狂走起来!就是脚下这座大白石桥,也显着异常的空寂,特别的白净,连灯光都有点凄凉。他不愿再走,不愿再看,更不愿再陪着她;他真想一下子跳下去,头朝下,砸破了冰,沉下去,象个死鱼似的冻在冰里。
〃明儿个见了!〃他忽然转身往回走。
〃祥子!就那么办啦,二十七见!〃她朝着祥子的宽直的脊背说。说完,她掺了白塔一眼,叹了口气,向西走去。
祥子连头也没回,象有鬼跟着似的,几溜便到了团城,走得太慌,几乎碰在了城墙上。一手扶住了墙,他不由的要哭出来。楞了会儿,桥上叫:〃祥子!祥子!这儿来!祥子!〃虎妞的声音!
他极慢的向桥上挪了两步,虎妞仰着点身儿正往下走,嘴张着点儿:〃我说祥子,你这儿来;给你!〃他还没挪动几步,她已经到了身前:〃给你,你存的三十多块钱;有几毛钱的零儿,我给你补足了一块。给你!不为别的,就为表表我的心,我惦念着你,疼你,护着你!别的都甭说,你别忘恩负义就得了!给你!好好拿着,丢了可别赖我!〃
祥子把钱——一打儿钞票——接过来,楞了会儿,找不到话说。
〃得,咱们二十七见!不见不散!〃她笑了笑。〃便宜是你的,你自己细细的算算得了!〃她转身往回走。
他攥着那打儿票子,呆呆的看着她,一直到桥背把她的头遮下去。灰云又把月光掩住;灯更亮了,桥上分外的白,空,冷。他转身,放开步,往回走,疯了似的;走到了街门,心中还存着那个惨白冷落的桥影,仿佛只隔了一眨眼的工夫似的。
到屋中,他先数了数那几张票子;数了两三遍,手心的汗把票子攥得发粘,总数不利落。数完,放在了闷葫芦罐儿里。坐在床沿上,呆呆的看着这个瓦器,他打算什么也不去想;有钱便有办法,他很相信这个扑满会替他解决一切,不必再想什么。御河,景山,白塔,大桥,虎妞,肚子……都是梦;梦醒了,扑满里却多了三十几块钱,真的!
看够了,他把扑满藏好,打算睡大觉,天大的困难也能睡过去,明天再说!
躺下,他闭不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