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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张字条——那张代表恋人同未婚妻最后告别的字条,如果能到达她手中的话,只会带给她悲哀;但是那双白嫩的、曾在订婚那天在树林中新生的草地上铺过桌布的手现在在什么地方呢?那毛皮商的女儿在哪儿呢?是啊,那块土地,那块离她的住所最近的陆地在哪儿呢?瓶子一点也不知道;它往前漂流着,漂流着;最后漂流得厌倦了,因为漂流究竟不是生活的目的。但是它不得不漂流,一直到最后它到达了陆地——到达一块陌生的陆地。这儿人们所讲的话,它一句也听不懂,因为这不是它从前听到过的语言。一个人不懂当地的语言,真是一件很大的损失。
瓶子被捞起来了,而且也被检查过了。它里面的纸条也被发现了,被取了出来,同时被人翻来覆去地看,但是上面所写的字却没有人看得懂。他们知道瓶子一定是从船上抛下来的——纸条上一定写着这类事情。但是纸上写的是什么字呢?这个问题却是一个谜。于是纸条又被塞进瓶子里面去,而瓶子被放进一个大柜子里。它们现在都在一座大房子里的一个大房间里。
每次有生人来访的时候,纸条就被取出来,翻来覆去地看,弄得上面铅笔写的字迹变得更模糊了,最后连上面的字母也没有人看得出来了。
瓶子在柜子里呆了一年,后来被放到顶楼的储藏室里去了,全身都布满了灰尘和蜘蛛网。于是它就想起了自己的幸福的时光,想起它在树林里倒出红酒,想起它带着一个秘密、一个音信、一个别离的叹息在海上漂流。
它在顶楼里待了整整20年。要不是这座房子要重建的话,它可能待得更长。屋顶被拆掉了,瓶子也被人发现了。大家都谈论着它,但是它却听不懂他们的话,因为一个人被锁在顶楼里决不能学会一种语言的,哪怕他待上20年也不成。
“如果我住在下面的房间里,”瓶子想,“我可能已经学会这种语言了!”
它现在被洗刷了一番。这的确是很必要的。它感到透亮和清爽,真是返老还童了。但是它那么忠实地带来的那张纸条,已经在洗刷中被毁掉了。
瓶子装满了种子:它不知道这是些什么种子。它被塞上了塞子,包起来。它既看不到灯笼,也看不到蜡烛,更谈不上月亮和太阳。但是它想:当一个人旅行的时候,应该看一些东西才是。但是它什么也没有看到,不过它总算做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它旅行到了目的地,并且被人从包中取出来了。
“那些外国人该是费了多少麻烦才把这瓶子包装好啊!”它听到人们讲;“它早就该损坏了。”但是它并没有损坏。
瓶子现在懂得人们所讲的每一个字:这就是它在熔炉里、在酒商的店里、在树林里、在船上听到的、它能懂得的那种唯一的、亲爱的语言。它现在回到家乡来了,对它来说,这语言就是一种欢迎的表示。出于一时的高兴,它很想从人们手中跳出来。在它还没有觉得以前,塞子就被取出来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了,它自己被送到地下室去,扔在那儿,被人忘掉。什么地方也没有家乡好,哪怕是待在地下室里!瓶子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在这儿待了多久:因为它在这儿感到很舒服,所以就在这儿躺了许多年。最后人们到地下室来,把瓶子都清除出去——包括这个瓶子在内。
花园里正在开一个盛大的庆祝会。闪耀的灯儿悬着,像花环一样;纸灯笼射出光辉,像大朵透明的郁金香。这是一个美丽的晚上,天气是晴和的,星星在眨着眼睛。这正是上弦月的时候;但是事实上整个月亮都现出来了,像一个深灰色的圆盘,上面镶着半圈金色的框子——这对于眼睛好的人看起来,是一个美丽的景象。
灯火甚至把花园里最隐蔽的小径都照到了:最低限度,照得可以使人找到路。篱笆上的树叶中间立着许多瓶子,每个瓶里有一个亮光。我们熟识的那个瓶子,也在这些瓶子中间。它命中注定有一天要变成一个瓶颈,一个供鸟儿吃水的小盅。
不过在一时间,它觉得一切都美丽无比:它又回到绿树林中,又在欣赏欢乐和庆祝的景象。它听到歌声和音乐,听到许多人的话声和低语声——特别是花园里点着玻璃灯和种种不同颜色的纸灯笼的那块地方。它远远地立在一条小径上,一点也不错,但这正是使人感到了不起的地方。瓶子里点着一个火,既实用,又美观。这当然是对的。这样的一个钟头可以使它忘记自己在顶楼上度过的20年光阴——把它忘掉也很好。
有两个人在它旁边走过去了。他们手挽着手,像多少年以前在那个树林里的一对订了婚的恋人——水手和毛皮商人的女儿。瓶子似乎重新回到那个情景中去了。花园里不仅有客人在散步,而且还有许多别的人到这儿来参观这良辰美景。在这些人中间有一位没有亲戚的老小姐,不过她并非役有朋友。像这瓶子一样,她也正在回忆那个绿树林,那对订了婚的年轻人。这对年轻人牵涉到她,跟她的关系很密切,因为她就是两人中的一个。那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这种时刻,一个人是永远忘记不了的,即使变成了这么一个老小姐也忘记不了。但是她不认识这瓶子,而瓶子也不认识她;在这世界上我们就这样擦肩而过,又一次次地碰到一起。他们俩就是如此,他们现在又在同一个城市里面。
瓶子又从这花园到一个酒商的店里去了。它又装满了酒,被卖给一个飞行家。这人要在下星期天坐着气球飞到空中去。有一大群人赶来观看这个场面;还有一个军乐队和许多其他的布置。和一只活兔子一起待在一个篮子里的瓶子,看到了这全部景象。兔子感到非常恐慌,因为它知道自己要升到空中去,然后又要跟着一个降落伞落下来。不过瓶子对于“上升”和“下落”的事儿一点也不知道;它只看到这气球越鼓越大,当它鼓得不能再鼓的时候,就开始升上去了,越升趋高,而且动荡起来。系着它的那根绳子这时被剪断了。这样它就带着那个飞行家、篮子、瓶子和兔子航行起来。音乐奏起来了,大家都高呼:“好啊!”
“像这样在空中航行真是美妙得很!”瓶子想。“这是一种新式的航行;在这上面无论如何是触不到什么暗礁的。”
成千成万的人在看这气球。那个老小姐也抬头向它凝望。她立在一个顶楼的窗口。这儿挂着一个鸟笼,里面有一只小苍头燕雀。它还没有一个水盅,目前只好满足于使用一个旧杯子。窗子上有一盆桃金娘。老小姐把它移向旁边一点,免得它落下去,因为她正要把头伸到窗子外面去望。她清楚地看到气球里的那个飞行家,看到他让兔子和降落伞一起落下来,看到他对观众干杯,最后把酒瓶向空中扔去。她没有想到,在她年轻的时候,在那个绿树林里的欢乐的一天,她早已看到过这瓶子为了庆祝她和她的男朋友,也曾经一度被扔向空中。
瓶子来不及想什么了,因为忽然一下子升到这样一个生命的最高峰,它简直惊呆了。教堂塔楼和屋顶躺在遥远的下面,人群看起来简直渺小得很。
这时它开始下降,而下降的速度比兔子快得多。瓶子在空中翻了好几个跟头,觉得非常年轻,非常自由自在。它还装着半瓶酒,虽然它再也装不了多久。这真是了不起的旅行!太阳照在瓶子上;许多人在看着它。气球已经飞得很远了,瓶子也落得很远了。它落到一个屋顶上,因此跌碎了。但是碎片产生出一种动力,弄得它们简直静止不下来。它们跳,滚,一直落到院子里,跌成更小的碎片。只有瓶颈算是保持完整,像是用金刚钻锯下来的一样。
“把它用做鸟儿的水盅倒是非常合适!”住在地下室的一个人说。但是他既没有鸟儿,也没有鸟笼。只是因为有一个可以当作水盅用的瓶颈就去买一只鸟和一个鸟笼来,那未免太不实际了。但是住在顶楼上的那位老小姐可能用得着它。于是瓶颈就被拿到楼上来了,并且还有了一个塞子。原来朝上的那一部分,现在朝下了——当客观情势一变的时候,这类事儿是常有的。它里面盛满了新鲜的水,并且被系在笼子上,面对着小鸟。鸟儿现在正在唱歌,唱得很美。
“是的,你倒可以唱歌!”瓶颈说。
它的确是了不起。因为它在气球里待过——关于它的历史,大家知道的只有这一点。现在它却是鸟儿的水盅,吊在那儿,听着下边街道上的喧闹声和低语声以及房间里那个老小姐的讲话声:一个老朋友刚才来拜访她,她们聊了一阵天——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