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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就在袋中,她把它取出重新来看。
来信说:他们说孩子叫奇生,是谁取的?他们说孩子象妈,不象父亲。孩子都说长得太好,我听到这话有一千次了,自然你可以笑我是有一千次把他的相给人看的缘故,才会听到这样多赞美。我为他到万佛林许得有愿。我为他算命,据说比他父亲还聪明。
信上完全说孩子,也完全好象只有孩子口中才说得出的话,看到后来这母亲忽然站起来想避开孩子,有到另一个无人地方哭一次的需要了。她用两只手把一叠信纸扭成一根绳,走到离开小孩有一丈以外地方去,望着天上的白云,颜色沮败,如害了玻云在蓝天作衬的空中缓缓的飞。
缓缓移动的云象是非常蕴借的用那飘逸的姿态,说明自己是无事不知,只不开口。
聪明的人既能仰目欣赏,当能追忆过去任何时天上的云所看到地下的事。
这母亲感到了孤独了。她需要援助,但越更怕望那小孩所在的一方。
她想:这奇怪,忽然有这样心情。
她想:自己真是可怜的人,生到这世界上。
她想:这一年来是为小孩子而活;这时,为自己,所以,重新来作呆子,不快活了。
虽然怎样自己解释,用各样辩解对自己加以饶恕,用好的未来原谅了自己不愉快的过去,仍然是为一些东西咬在心上不放,有一种说不分明的苦痛纠缠。她为了设法保持自己前一时的那样心上和平,就仍然鼓了勇气走到孩子车边来逗孩子。
孩子见了母亲就笑。母亲也勉强笑。
低头看孩子的笑,在这天真纯洁的生命上,反映出的是母亲的蕴借于心中深处的罪孽的自责。
她不能不想一些与小孩子有关的事情。
“孩子不象爸,象妈。”
她记着在糊涂情形中的外祖母这话,再去详细望孩子,她望得出许多地方孩子是既不象妈也不象爸的有另一种风度存在的。鼻子,耳,长的眼,向上略竖的眉,以及笑时口角的带媚的垂线,全是那个人。这母亲,两年前,就因为这种笑,使自己冒了一种险,勇敢的作了一些自己在另一时想来也颇吃惊的事。命运的作弄成为人们追悔的根由,一时稍稍任性,一切的事一眨眼又成为过去,不能稍稍凝固,逝去了。人事随时间逝去,仍然凝固下来仿佛作成了生命上一种嘲弄表记的就是这孩子。但直到如今,情形是就是那名义上作父亲的人,也似乎毫不对于他自己地位加以疑惑,因而感到苦闷的。
正因为外祖母,父亲,以至于熟人,都有这信任,没有人愿意对他自己亲权加以一分疑惑,所以母亲才能看到这孩子长大。孩子如今是出了世的第一周年,孩子的来由,是两年前的事了。
事虽是两年前事,但她想来又象是许久许久以前的事了。
若非今天孩子的外祖母的来信,虽是纵把孩子抱在手上也不至于再去想起孩子出世因缘的。
她想起她的秘密,重新温习当时的任性的行为,对于孩子,就生了另外一种怜悯,极温柔的把孩子抱到怀中,把小手
在自己的嘴边。坐到树荫木椅上了。
一
朵白云在头上过去。母亲指云给小孩看。
“宝宝,这是云。”
孩子就说“云”。
“云是宝宝的爸爸。”
小孩子就又说“爸爸”。
“云是爸爸。”
“云——爸爸。”
一
个名字叫做云的青年在母亲印象中涌起,母亲独自作着无望无助的微笑。
她笑了,她心中,为自己这微笑感到严肃,她第二次还是微笑。
二
到了十二点钟,那“父亲”从一个信托公司回到家中来吃午饭了。母亲同孩子是早已转家了的。母亲仍然在孩子身边,清理外祖母为孩子寄来的那一箱各样东西。孩子坐在小椅上,拿了球又拿了喇叭,还想要葫芦。这孩子性情有一种遗传——不知节制的贪多。
父亲回来衣还不曾脱,就到孩子身边去,抱了孩子把孩子高高举起。
“呀,宝宝,什么人送宝宝的这样多!”
那母亲仍然用在公园中那意义微笑,且轻巧的说:“娘寄了一箱子东西来,早上送来的。”她把箱中物件指点给那父亲看,“这里,宝宝小帽子;这里,皮鞋;这里,短衣,绣花的,费好大功夫呀!还有这些,”她指的是一堆玩具。
“母亲真是有趣味,够她的收集!”
“还有奇怪的哩。”
她忽然想起了那泥佛。“王妈,拿那菩萨来。”王妈正预备走进房去,这母亲忽又自己争到去拿,一会儿这泥佛就在父亲手上欣赏了。
母亲把泥佛当第二孩子那样珍重,她见到孩子父亲在检察那佛座下的小字,就用着同王妈先时说到的神气,告给孩子的父亲,小泥佛如何给自己在小时增加了幻想的种种。
她又说,“这是送我的,娘知道我欢喜这东西,所以才找来。”
对于孩子母亲的嗜好,孩子的父亲似觉得稍稍奇异,他望到与孩子争玩具的母亲温柔的笑。
那父亲说:
“素,我早知道你欢喜这个,我可以到庙会买十个。”
“因为是我小时欢喜的我才爱。”
“我看你从有了小孩以后就成了小孩子,完全不象大人。”
母亲不作声,转头问王妈,为什么不把老爷的漱口水拿来,不扭手巾给老爷擦脸。
妈子听到了,才记起忘了告老爷今天有红烧鱼头上桌,把话说了还不曾走去拧手巾,因为照例说到鱼头父亲有话说,那父亲就说:“王妈,你烧鱼头总是太甜。”
那妈子,乖巧的答:“因为您爱甜。”
“我只欢喜淡。”母亲说了不自然的笑。
“有些人欢喜用醋,我顶恨醋。”父亲就表明身分似的说着对于鱼头的意见。
听到这话的母亲,背了身轻轻的咬牙齿。
那父亲又问:
“今天有信来没有?”
“就只娘有一封信。”
妈子把手巾拧了给主人抹脸,母亲有意避开这谈话,就不说信,只问妈子菜好了没有。
告她说快了,母亲又问妈子,孩子的衣缝了四天还不拿来是怎什么事。
她接着同孩子亲嘴,同孩子的父亲谈公司里姓王的同事结婚送礼,又谈天气热买冰,说孩子的身体重量。
她提出许多不必提的问题来同父亲讨论,尤其是关于孩子。
她比平时更母性了一点,这是父亲觉到的。
看到这情形的父亲,心中想,这真是一个模范母亲。
这母亲到无话可说,且看到父亲教给孩子喊爸爸,忽然感到一点慌张,就走到厨房去炒菜去了。不久把菜拿上桌子,又问父亲是失败了还是成功。
她的一切行为全为解释在公园中时心情的反照。
为了想忘记一些事,她才高高兴兴来作一些事。
他们于是吃饭了。
父亲喝酒。喝酒不是习惯,兴致特别好时才喝点。他一面看到孩子,一面看到孩子的母亲,不能不为庆祝一家人康健尽杯了。
母亲是知道这喝酒意义的,她笑。
掩饰心中由自己所刻画的残酷记号,没有比笑更为自然了。
两人在吃饭时谈的是外祖母,又谈到外祖母的信。孩子的父亲问信上说些什么,母亲才记起这信已被自己绞成一卷放到孩子的卧车里皮垫下,就叫王妈去看,是不是在那里。王妈把信取来了,孩子的父亲对这纸折皱的信毫不有所奇异,俨然这是应当象这样子的。在饭桌前把信看过,仍然吃饭。
母亲在父亲看信时节心中自然有一种小小波浪。她虽然明知道信上凡是使自己心跳的话未必使父亲也同样心跳,她直到父亲把信看完才把含在口中的饭咽下。父亲每一提到孩子,母亲就如中恶,心身微微发抖。她虽能永远是用那使人看不分明意义所在的微笑来掩饰自己;她对于这父亲,坦白的几乎可以称为呆子的态度,是抱了一种说不分明的怜悯心情的。她的口时时微动,似乎只差一点就要大声的喊这孩子父亲做呆东西。但呆东西那种对孩子的希望却并不下于外祖母,因此她的自白的机会,就永不会在什么时候得到了。
把饭吃过不久,父亲仍然挟了他的大皮包到公司办公去了,家中就剩下孩子同孩子母亲。
作母亲的因为不许自己想起那些不是聪明人做的事,她把小孩子放到身边,自己看书。她往日也这样把日子消磨的,只是往日没有象今天那样勉强。在丈夫面前,她还可以象一个孩子,就因为丈夫把她当孩子。但是只她一人在自己孩子面前,她是一个完全的母亲。一个母亲对于孩子同孩子的父亲,当是整个的爱,没有别的成分搀入,才能使这母亲完成母性的伟大。如今的孩子,仔细的分析,一个负疚的赘疣罢了。
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