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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天是蓝色的?你总问这些傻问题!”文森特说,“这是一种游戏规则,又不是我定出来的。喏,看这本说明。”他手里拿着那“兵”,将说明书翻到有关“兵”的那一页:“兵p—a—w—n,兵,你自己去看。”
正在一边做面团的母亲,拍拍手中的面粉,说:“给我看看!”她接过说明书粗略地浏览一番做出一副漫不经心地样子。
“这种美国规矩!”她不置可否地付之一笑。“每个人来到异国他乡,首先都得遵守当地的规矩。如果你对此一无所知,裁判便会说:你这个人怎么搞的,滚回去。他们并不跟你解释,为什么必须这样而不能那样。你问,他们说不知道,你自己去琢磨吧!其实他们是心中有底的。所以最好的办法是,你拿着棋子,自己去琢磨其中的奥妙。”说着,她狡黠地一笑。
从此,我认真地钻研着棋艺,翻资料,查字典,还去唐人街的图书馆去啃各种有关棋艺的书籍。
终于,我领悟了其中的不少奥妙,如何开棋?进而如何控制全局?一个好棋手,每考虑走一步,总要想到以后的三步四步,目光要远,而且得学会忍耐和不露声色,要会先发制人。我开始学会在棋盘前聚精会神,每走一个子,都三思而行,考虑它的后果。
同时我也从中得到启迪,我不应该大披露自己的“为什么”,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嘛。这是棋艺,下棋的诀窍,但也是处世行事的准则。然而你必须不露声色,不露声色。
这个由六十四块黑白方格构成的世界,于我,有着无穷的魁力。我自己动手仔细绘了个大棋盘钉在床头墙上,每晚躺在床上,我便会对着棋盘再琢磨一番。很快地,我不必再拿糖果来换取一次下棋的机会,但我却找不到一个下棋的对手。我的两个哥哥明确向我表示,他们更愿意在放学后,穿上hopalong牛仔服上街去转圈子,而不愿与我下棋。
二
在一个春寒料峭的下午,我放学回家,穿过那小路尽头的场地,那儿聚集着一群老年人,正在观看两个人下棋。我飞奔回家,取来了文森特的那副用橡皮筋扎着的棋子,并且没有忘记带上两颗水果糖去顶那两个棋子的缺。我回到场地上,走近一个正在观看下棋的先生。
“下棋吗?”我问他。他双眼睁得老大,然而当看见我手臂下夹着的棋盒,他笑了。
“小姑娘,我已有好久没玩布娃娃了。”说着,疼爱地瞥了我一眼。我马上挑战似地把棋子拿出来,在他面前摆好阵势。
这位老伯,他让我这样称呼他,他的棋艺可比我两个哥哥要强多了,我在他手里败了好几局,自然也损失了不少水果糖,但我自己觉得,我又得到了许多关于下棋的新的窍门。老伯教给我不少花招:什么“暗度陈仓”,“投石落井”,“突然袭击”,“背部捅刀”,“迷魂阵”,“杀人不见血”……
下棋也有许多君子协定:吃进的棋子要排得整整齐齐,不到时机,不要叫“将”,还有输棋后,不要赌气把棋子一扔,因为事后还得你自己把它捡起来,而且还得向对方道歉。到了夏末,老伯已解尽所有,几乎传尽了他全部本事,我的棋艺更高明了。
当我在那小广场上下棋时,我周围会围上一堆中国人和旅游者,连我母亲也会加入其中。她会以中国式的谦虚对众人解释着:“这小姑娘,只是碰巧而已!”
其中一位先生向我妈建议,送我去参加市里的棋赛。妈妈莞尔一笑,模棱两可地晃了晃脸。我心里痒痒的,很希望妈妈能同意,但嘴上却一句没有吭。我知道她不会同意让我在陌生人中下棋,所以在回家的路上,我故意主动表示,我不想参加市里的比赛,他们那种美国规则我也不大熟悉,万一输了,那可丢脸了。
“又没人硬拖你去,你如此畏畏缩缩的才丢脸呢!”妈说,言下之意,她是同意我去的。
第一次参赛时,妈陪着我坐在第一排上等着,我不住地抖动着双腿,因为汗水已沾湿了座椅上的金属支架。待叫到我名字时,我一下蹦了起来。母亲从衣兜里掏出一小块红玉,火红火红的,这是她的吉祥物。“祝你好运气。”她轻声说着,把王塞进我口袋里。我抬眼看了下我的对手:那是一个奥克兰男孩,约十五六岁,只见他皱着鼻子,多少有点不屑地打量着我。不过马上,他就从我视野里隐去了,眼前,只有我的白棋,他的黑棋,两阵相对。一阵清风拂过我的耳际,只有我听得懂它跟我说的是什么。
“从南边起攻。”它轻声传授着我,“来无影,去无踪,给对方个出其不意。”我步步设营,沿着自己开辟的路线向对方挺进。好比风吹过树叶,观众席上发出阵阵沙沙声。“静一点,静一点。”有人责备地向四周发出警告。我屏声息气,步步深入。清风在我耳边刮得强烈:“从东边诱敌深入。”对方果然步调有点乱了。
“乘胜追击。追!追!他已昏头昏脑了。”那股看不见摸不着的风,越刮越烈,最后,如风卷残云,一声“将”,顿时风止云静,只听见自己平缓的呼吸声。
妈妈将我捧回的第一个奖杯,放在一副新的塑料棋边,这副棋是邻居送我的。
妈用软布轻轻拭净两只棋子,一边说:“下次赢得再出色点,再少给吃掉些棋。”
“妈,这与失却多少棋无关。”我说,“有时,就得丢卒保帅嘛。”
“最好还是尽量少让对方吃掉些棋子。”
在又一次的赛棋中,也是我赢了。我母亲一边得意地笑着,一边还是说:
“这次你丢了八只棋子,上次是十一个。你已经进步了。不过最好再少丢几个。”她说得我很不耐烦,但我又不能和她说什么。
我的名气越来越响,参赛的次数,也越来越多,而且场场都赢。楼下的中国糕团店,将我的不断增多的奖杯,与那些积满灰尘的糕团模型一起陈设在橱窗里。一次,当我在一场区域颇大的比赛中,照样捧回一只奖杯时,那家糕团店的橱窗内,摆了一只新鲜的浇着厚厚奶油的蛋糕,上面用大红的糖油浇出:“祝贺你,薇弗莱,唐人街的小棋圣。”不久,几家花铺、墓碑、雕刻铺和殡葬馆的老板们建议,我可以参加国家级的比赛。从那时起,我母亲就决定,我不必再为家里做菜烧饭了,温斯顿和文森特义不容辞,应该顶我的缺。
“为什么她可以如此逍遥,而让我们干这种家务活?”他们抗议着。
“这是最新的美国规矩。”妈说,“妹妹就是可以逍遥,为了下棋,她已绞尽脑汁了。你们呢?你们能绞尽自个的毛巾,已经是很帮忙了!”
九岁时,我已是国家级的象棋冠军了。好像离开大师的身份,近在咫尺。我被捧成美国的希望,棋坛新星,神童。生活周刊上也登出我的照片。鲍勃费雪在边上注道:“棋坛上还没出现过女大师呢。”
那天,他们给我拍的照登在了杂志上。我的头发按例给抹得溜光滴滑,夹着塑料水钻发夹。我对面坐着个美国人,与那次在小广场上与我对弃的老伯年龄相仿。
我至今清楚记得,那个小广场的老伯,如何给我的棋子弄得大汗涔涔。他那件深色的,散发着浓浊的汗气的上装口袋里,塞着一块大手帕。每走一只棋,他就掏出手帕猛拭手掌。
我那件绉纱的粉白裙子的领口花边,扎得头颈很不舒服,那是妈特地为应付这种场面而赶制出来的。我按着妈给我设计的那个动作摆好架势:握起拳头支着下巴颏,肘部优雅地抵着桌沿,我会前后晃动穿着皮鞋的脚,就像平时坐在校车里等得不耐烦的学生一样。随后,我停止了摇晃,咬着嘴唇做出思索和举棋不定的迟疑,然后,以一种威胁的手势,将棋子“啪”的一下,放在一个举足轻重的位置,随后,绽开一抹胜利的微笑。这是一整套专为新闻界设计的造型。
三
我不再在薇弗莱街上玩耍了,我也不去那满是鸽子和老人的小广场了,我每天两点一线:上学、回家。一进家门,就又扎进棋堆里,从中悟出更多的秘诀。
可很快我就觉得,家中的干扰太大,这主要是来自我母亲。每逢我对棋盘琢磨着新的策略时,她便往我身边一站,我想那是因为,她自认是我的同盟者。我每移动一个棋子,她鼻孔里就会轻轻喷出一个“唔”。
“妈,你老这样守在边上,我都没法练棋了。”一天,我终于向她提出。她便一声不吭地回到厨房去,把锅盘碰得乒乒乓乓的。当那阵乒乓声静默下来后,我发现她站在走廊拐角处,一声“嗯”,又从她紧闭的嘴里漏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