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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撅着嘴点了点头。这时,我发现袖口的黑镶边上,绣着朵朵金牡丹,那是我妈绣的。
这时,院子里传来一阵人声:“……这个怪天气,骨头都要给悟烂了……”他们抱怨着这不合时宜的暑气。家里来了好多亲戚,他们从北方赶来这儿过节,起码得住上一个星期。
阿妈替我梳好头,让我原地转了一圈,经她端详一番后,终于满意地说:“真漂亮。”
我却是嘟着嘴摆出满脸的不高兴,只觉得那一身的黄底黑条的衣服,颇像大牢里的囚衣。
“今天有些什么人?”我又问。
“全家。”她颇有兴致地说,“我们将去游太湖,已经租好一条船了,还带上一位厨师,我们将吃船宴,拜月亮娘娘。”
“月亮娘娘,月亮娘娘!”我高兴得又蹦又跳,盯着阿妈问,“月亮娘娘是谁?”
“媳娥呀!她住在月亮里,今天是一年中唯一能见到她的日子,你可以向她许个愿。”
“什么叫许愿?”
“就是你心里想的,却是不能说出来,别人也不能问。”
“为什么不能问?”
“因为……一问了,就会不灵了。你不该问这,一个女孩子永远应该多听少问。”
“那么月亮娘娘怎会知道我的心愿呢?”
“哎晴,烦死啦。因为她是个神仙嘛。”
“好吧,”我终于懂了,“那我就要跟她说,我不要穿这身衣服。”
“啊,我不是跟你说过了,许愿是不能说出来的。”阿妈说。
早餐时,似没人提到游湖的事。早饭后,大家也只是闲聊着。我变得不耐烦了。
“秋月恰人,荷塘鹤影……”父亲开始吟诗了,并且向众人作着解释。
“这句的意思,就是大浪淘沙,淘尽历代英雄,一代代,都是这样船过水无痕地过去了!”
“呵,亏得有你这位史学家还能记得他们,解释他们呀。”众人附和着他。
妈也在和老太太们闲聊,向她们介绍一种自制的膏药:“喏,只要贴在这个穴位上,觉得你的皮肤在发烫,就行了。”
“哦,这种膏药能消肿吗?我的腿又酸又疼,碰都不能碰。”一位老太太说。
“这天热得,”另一位老姑婆插嘴道,“都要给熬出油了。”
我只觉得无聊之极,阿妈终于发现了我的不耐烦,递给我一只兔子形的月饼,将我与同父异母的老二老三,一起打发去院子里。
我手里捏着月饼,很快就把游湖的事搁在一边。我们三人穿过内院的月洞门,争先恐后地尖叫着向一张石条凳奔去。我最大,所以我得以占据那个避阴的最佳部分。石条凳避阴的那头,凉沁沁的,她们只好坐在太阳底下。我分给她们每人一只兔子耳朵,耳朵里面没有馅子,光是面粉,但她们还太小,并不懂得吃亏了。
“姐姐喜欢我。”老二对老三说。
“不,姐姐喜欢我。”老三对老二说。
“别吵啦!”我说着,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兔子的身子,里面是蛋黄和豆沙。
吃完了,我们拍尽身上的碎屑,一下子似又无事可干。忽地,一只红蜻蜓在低处盘旋,我马上跳起来去追逐它,我的两个妹妹也跟着我追捕它。
“映映!”我听见阿妈在后边喝止我。老二老三一溜烟逃走了。这时,我妈陪着其他太太们正穿过月洞门出来。阿妈弯身替我把衣服拂了拂,怒冲冲地责备着:“看你这身新衣服,才上身,就给弄得一塌糊涂……”
妈则笑吟吟地替我把头发抹抹平,说:“女孩子可不能像男孩子那般捉蜻蜓啰、追跑啰。小姑娘应该文静,如果你站着不动,蜻蜓不就不会来缠你了。”说毕,她便随着那群老太太走了。
我伫立在原地,低头看着自己投下的影子,它有着短得可笑的腿和长长的手臂,头上盘着一个发辫。我摇摇头,它也摇摇头,我转身,它也转身。我掀起晾在砖墙上的竹席,看着它能否割断我的影子,但它却钻到竹席底下去了。我为自己影子的聪明而惊讶。我奔到树阴下,影子就不见了。我爱自己的影子,它像是我自身的另一面,与我一样有着不肯安分的脾气。
“映映,你还准备游太湖吗?大家都走了。”阿妈又在叫我了。
我们全家老小,都已穿扮停当等在大门口,叽叽喳喳地谈着天。爸爸穿着件棕色的纺绸长衫,妈妈的衣裙颜色正好与我们相反,是黑底黄镶边。两个同父异母妹妹穿着玫瑰色的小衫,她们的母亲是我父亲的两个姨太太。哥哥则穿着一身团寿花图案的长衫。连老太太们,都打扮得山清水秀的,迎接这个不同一般的节日。
佣人们把吃食都装上黄包车,一大篮粽子,烧茶的小风炉,杯盘碗盏,此外,还有大袋的苹果、石榴和生梨。湿漉漉的甏内,盛着腌菜和咸肉,还有一大摞红盒子,每盒装着四只月饼,连午睡用的席子也带上了。
我们各自跳上黄包车,年幼的孩子与自己的阿妈一辆,但我却突然从奶妈那辆车上挣脱下来,跳上妈妈的车。这一着令我阿妈很温恼。这不但表示了我的专横,而且很伤了她的体面。她向来宠爱我。自从她丈夫死后,她将自己的儿子弃在一边,到我家做女佣。在我,她犹如夏天的扇子和冬天的火炉,只有一旦需要时找不到它们,我才感到不便和不快。
我们来到太湖边,这里也没一丝凉风,我们的车夫们,都已大汗淋漓,热得直喘气。大家依次上了船。这种船叫舫,就像一座水上茶楼,船上有个露台,比我家院子里的阳台还要大。
不及阿妈搀扶,我早已和老二老三一起蹦上去。我穿过大人们各色凉飕飕的绸衣服,像鳝鱼一样在人群中窜跑,我们在比赛,谁可以第一个奔到船头。
我喜欢在摇荡不定的船上行走。我推开花厅的门,第一间房颇像家里的客厅,我的妹妹们跟在我后边。我们挨次穿过一间一间的房间,最后,我们走进厨房,一个汉子对着我们扬了扬菜刀,我们哄笑着跑开了。
船渐渐离开码头了,妈妈和其他女眷早已围坐在船头的露台上,打着扇子聊天赶小虫子。爸爸和叔伯们则倚在栏杆边严肃地谈论什么。佣人们忙着烧茶、炒杏仁,开始为午餐摆桌面了。
尽管太湖算得上中国最大的湖泊之一,但那天似乎湖面显得很拥挤,小舢板、脚划船、帆船和渔船,还有我们这样的舫船,这儿那儿的,满目都是。
我兴奋起来。露台上,家人们正围坐桌边开始享受节日的乐趣。他们用筷子夹起还在活蹦鲜跳的虾,在香醇的酱油里浸了浸,就这么生吞下去了。
不过,我马上觉得很失望。只觉得这个船上过的下午,与往日家中的下午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午后,阿妈即打发我午睡去了。
待阿妈睡熟后,我便轻轻起身踅到船尾。那里,一个粗壮的男孩,正在玩弄一种长颈鸟,它的颈脖上套着一只金属环,另一个孩子在它的金属环上扣上一根粗麻绳。随后,这只鸟拍打着翅膀,站立在船沿上,直盯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我轻轻移步跟上去,它斜眼警惕地睃了我一下,就扑通一声跃入水中。
另一个男孩把一只芦苇编成的排筏划过来,不几秒钟,那只长颈鸟从水里浮现出来,嘴里挣扎着一条大鱼。它栖息在排筏上正想享受一顿美餐,但头颈上那家伙卡住它的咽喉,排筏上的孩子把那条鱼从它口中夺下来扔给船上的男孩。
整整一个小时,我就在看他们捕鱼。只见船尾木桶里的鱼越来越多,随后一个男孩叫了一声:“够啦。”我边上的男孩便嗖一下潜进水里,然后爬上排筏,带着那只长颈鸟远去了。我对他们挥挥手,很是羡慕他们那种逍遥自在的生活。
他们远去的排筏后面,拉开两条珠母般的黄棕色的波纹。我呆呆地伫立着,好像置身在梦境之中。猛一回身,方才发现有个脸色阴沉的女人,正跨坐在鱼桶前,默默地将鱼剖膛,挖出红色的内脏往身后随手一扔,扔进湖里,动作麻利而不间断。
刮起的鱼鳞,随风扬起,在半空中飞飞扬扬的,颇像碎玻璃片。接着,她又宰了两只鸡,一只甲鱼,一大堆河鳗,然后,她便悄然无声地提着这一大堆东西进厨房,再也不出来了。
我这才发现,天色晚了。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糟了,一身血迹斑斑,还沾满鱼鳞片及鸡毛。这时,我听到有人过来了,惊慌之中,我生出个古怪的念头:我飞快地将手伸进一碗甲鱼血里蘸了蘸,把它们涂满我的袖口,袄裤和前襟,我以为,这样一来,我可掩盖掉那些血迹,人家会以为我的衣服生来是红色的。
我听到的正是阿妈的脚步声。看见浑身血迹的我,她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