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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脚爪爪呢!那些丢失了冬笋的人,哪里还顾得上那点子经济损失?只恨不得生出一双翅膀来,飞离圩场这是非之地,回到自己的家里去。在家千日好,出门动步难呢。
“笋壳党”的高级绝密,是谁制造出来的?是民兵小分队的个别不忠分子有意给王镇长出难题?还是纯属赶圩群众的臆造,以讹传讹,弄假成真?倒搞得王秋赦和李国香也面面相觑,十分尴尬,怕事情闹大捅穿了。后来不停地在大会、小会上辟谣、追谣、肃谣,声明这次的芙蓉镇戒严纯系为了打击投机倒把,才算把事情平息了下去。
再说芙蓉镇收缴冬笋后的当夜,由王秋赦亲自出马,把所获一百多斤珍贵的冬笋分装两只麻袋,用一辆自行车绑了,赶五、六十里夜路送进县城,交在杨民高书记的小厨房里。真是人不知,鬼不觉。杨民高书记第二天早晨起来看见了,皱着眉头把王秋赦批评了一顿:尊敬领导,爱护上级,不要来这一套嘛。奉送农副产品,是不正之风嘛,庸俗嘛。反对法权,负责干部尤其不要搞特殊化嘛。杨民高书记还把两麻袋冬笋提到路线觉悟、反修防修的高度来认识,并当即亲自和王秋赦抬扁担过了秤,按供销部门的收购价格算了账,只是没有立即付款。王秋赦心都凉了半截,只怨李国香的内线情报提供得不确切。杨民高书记的批评,他一直听到“既往不咎、下不为例、今后注意注意”,才觉察到事情有了转机。接着下来,杨书记亲自陪他吃了早饭。早饭当然只是富强粉馒头、豆浆、皮蛋、臭豆腐乳、一小碟白糖,简简单单。席间杨民高书记还关切地问了问王秋赦的工作、生活上有没有什么困难等等。当然,有关“笋壳党’’的传闻,王秋赦是被谣言所中伤,杨民高同志则是受了蒙蔽,只字不知。他只晓得冬笋长在竹山里,山里社员用锄头一棵一棵从土里刨出来的,而且对春竹的生长还很有些影响呢。
不久,李国香就被杨民高书记召回县里,详细汇报了公社干部队伍的基本情况,当然包括了芙蓉镇大队支书王秋赦近些年来悔改前非、力求上进、对上级领导忠心耿耿等等有关情况。杨书记自然是根据“不能把活人看死”、也“不能把死人看活’,的原则,对王秋赦在“文化大革命”初期搞“三忠于”讲用时的“鹦鹉学舌”,予以谅解。重在现实表现。过了些日子,芙蓉镇上就传出了风声,说是为了培养和重用立场坚定、爱憎分明的基层干部,县委准备提拔本镇大队支书王秋赦为公社革委会副主任。可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也是好事多磨。王秋赦为了收缴冬笋,擅自在芙蓉镇实行紧急戒严的事,还是被人告到了省里和地区。十里之郡,必有良才。何况芙蓉镇还是个三省十八县的贸易集镇。究竟是谁个告的?当日赶圩的人鱼龙混杂,什么阶级成分、社会关系的没有?难以一一查实。根据当时政府办事的一般手续,人民群众告到省里的状子,必定批转地区,地区再又批转县里,县里批转公社,都落到了李国香的手里。这些批语,大都也是一样的口气:“请查实情况,予以处理。”“根据党的有关政策查实处理。”“责成党委有关部门处理。”“转所在公社酌处。”……年月日当然不同,是批文当日填写上去的,就是鲜红、权威的印鉴,虽然都是标准的圆形,但也还有个大小之分,印泥颜色也有浓有淡。
状子还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县委有关部门呈报到地区有关部门的关于提拔、任命王秋赦同志为公社革委副主任的呈文,一直没有批下。连杨民高书记都只好摇头叹气,压制新生力量的顽固势力是何等地根深蒂固啊。后来随着形势的发展,县委决定把芙蓉镇设置为小于公社一级乡镇,就把王秋赦安排为拿工分、吃补贴的新型干部——镇革委会主任。县委职权范围的事,也就无须什么上级批准了。当时学生兴“社来社去”,新干部
兴“不拿工资拿工分”,是“文化大革命”后期为着向资产阶级法权挑战而树立起来的新生事物。王秋赦既是新型干部,多在基层锻炼锻。日后前程无量……
“娘卖乖,斗来斗去二十几年,倒是斗错了?秦癫子不但判刑判错了,就连一九五七年的右派帽子也戴错了!不但要出牢房,还要恢复工作!工资还不会低,比我这一镇头头的收入还高得多……而且,看来杨民高书记对我还留了一手,当了几年镇长,连个国家干部也没给转。还是吃的农村粮,拿工分,每月只三十六块钱的补助……”
王秋赦在镇革委办公室里,面对着县委的两份“摘帽改正”材料,拿不起,放不下。办?还是不办?拖着,等等看?可是全国都在平反冤假错案,报纸上天天登,广播里天天喊,你王秋赦不过是个眼屎大的“工分镇长”,颈骨上长了几个脑壳?
“娘卖乖,这么讲,秦书田右派改正,胡玉音改变成分,供销社主任复职,税务所所长平反……还有‘北方大兵’谷燕山哪!带出来这么一大串。十几、二十几年来山镇上谁没有错?就只那个‘北方大兵’谷燕山好像没大错。但若不是十几年来这么斗来斗去,自己能斗到今天这个职务?还不是个鸡狗不如的‘吊脚楼主’?要一分为二哪,要一分为二。”
王秋赦最为烦恼的还不是这个。他还有个经济利害上的当务之急:要退赔错划富农胡玉音的楼屋,镇革委早就将“阶级斗争展览室”改做了小小招待所。小招待所每月有个一两百元的收入,又无须上税,上级领导来镇上检查、指导工作,跟兄弟单位搞协作,大宴小宴,烟酒开支,都指望这一笔收入。“向胡玉音讲清楚道理,要求她顾全大局,楼屋产权归还她,暂时仍做小招待所使用,今后付给她一点房租,五块八块的,估计问题不大……”
王秋赦迫在眉梢的经济问题还有一个,就是要退赔社教运动中没收的胡玉音的一千五百元款子。十几年来,这笔款子已经去向不明。前些年自己没有职务补贴,后些年每月也只三十六元,吃吃喝喝,零碎花用,奉送各种名目的礼物……哪里够?你当王秋蛇还买了一部印票机么!
“娘卖乖!这笔款子从哪里出?从哪里出?先欠着?对了,先欠着,拖拖再说。十几年来搞政治运动,经济上是有些模糊……一千五百元当初交在了谁手里?谁打了收据?哈哈,一笔无头账,糊涂账……胡玉音,党和政府给你平了反,昭了雪,恢复小业主成分,归还楼屋产权,还准许你和秦书田合法同居,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话虽这样讲,王秋赦的日子越来越难混了。近些日子新街、老街出现的各种小道消息、马路新闻也于他十分不利,纷纷传说上级即将委任“北方大兵”谷燕山为镇委书记兼镇革委主任。上级并没有下什么公文,但居民们已经在眉开眼笑了。这人心的背向,王秋赦不痴不傻,是感觉得出来的。真是如芒在背,如剑悬颈。如今他也不敢轻易在大会小会上追谣、辟谣、肃谣了。打了几次电话到县委去问,县委办公室的人也含糊其词,没有给个明确的回答。他神思恍惚,心躁不安,真是到了食不甘味、卧不安枕的地步了。他经常坐在办公室里呆痴痴地,脸色有些浮肿,眼睛发直,嘴里念念有词,谁也不晓得他念些什么。他神思都有些迷离、错乱……有一天,他终于大声喊了出来:
“老子不,老子不!老子在台上一天,你们就莫想改正,莫想平反!”
生
四 义父谷燕山
就是在大劫大难的年月,人们互相检举、背叛、摧残的年月,或是龟缩在各自的蜗居里自身难保的年月,生活的道德和良心,正义和忠诚并没有泯灭,也没有沉沦,只是表现为各种不同的方式。“北方大兵”谷燕山是“醉眼看世情”。那一年,铁帽右派秦书田被判刑劳改去了,胡玉音被管制劳动。老谷好些日子胆战心惊,因为他给这对黑夫妻主过媒。但后来事实证明黑夫妻两个还通人性、守信用,并没有把他老谷揭发交代出来,使他免受了一次审查。要不,他谷燕山可就真会丢掉了党籍、干籍。就是这一年年底的一天晚上吧,刮着老北风,落着鹅毛雪。老谷不晓得又是在哪里多喝了二两回来,从老胡记客栈门口路过,忽然听见里头“娘啊,娘啊,救救我……我快要死了啊”的痛苦呻吟,声音很惨,听起来叫人毛骨悚然。“胡玉音这新富农婆要生产了?”这念头闪进了他脑瓜里。他立即走上台阶,抖了抖脚上、身上的雪花,推了推铺门。门没有上闩。他走进黑古隆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