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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镇-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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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资产阶级右派分子秦书田揪上台来!”突然,一个工作组组员以一种冰雪崩裂似的声音喊道。

立时,王秋赦和一个基干民兵,就一左一右地像提着只布袋似地,把秦癫子扔到台上来。整个会场都骚动了一下,随即又肃穆了下来。秦癫子垂着双手,低着脑壳站在台前,雪亮的煤汽灯光射得他睁不开眼睛。灯光把他瘦长的影子投射到天棚板上,黑糊糊的一片,像尊魔影。

一直坐在戏台上惟一的一张八仙桌旁的女组长李国香,这才走到台前来,习惯地拢了拢额前的几丝乱发后,指着秦癫子,以一口和悦清晰的本地官话说:“这就是芙蓉镇上大名鼎鼎的秦书田,秦癫子。本镇大队的贫下中农、革命群众,对于老地主、富农,是晓得仇恨的。可是对于这个阶级敌人,你们恨不恨呢?特别要问一句国家干部、共产党员、共青团员们,你们认为秦书田是香还是臭?这样一个阶级故人,在三年困难时期,竟然成了芙蓉镇一带的红人,仗着他会舞文弄墨,吹拉弹唱,活跃得很。年年冬下社员家里讨亲嫁女,做红白喜事,请的鼓乐班子里头有他。每年春节、元宵节,本镇大队舞龙灯、耍狮子贺新春有他。平日在路上、街上会了面,你们有多少人和他打招呼,给他纸烟抽?在田边、地头,你们多少人听他讲过那些腐朽没落、借古讽今的故事?你们家里的娃娃,那些没有受过剥削压迫的小学生,有多少叫过他做‘秦叔叔’、‘秦伯伯’的?”

李国香声调不高,平平和和,有理有节地讲着、问着。整个会场的空气都仿佛凝结住了,寂静得会场上的人全都屏声住息了似的。坐在台下的谷燕山、黎满庚和胡玉音两口子,则开始感觉到某种强度的地震。

“怪事多着呢,同志们,贫下中农们,社员们!”李国香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那语气就仿佛是在和人聊家闲似的。显然,她的斗争艺术是成功的。对于自己这驾驭群众、控制气氛的能力,她颇为得意。“前不久,我们镇上一个小摊贩盖起了一栋新楼屋。有人指出这楼屋比解放前本镇最大的两家铺子‘茂源商号’、‘海通盐行’还气派。顺便提一句,这个卖米豆腐的摊贩几年来究竟赚了多少钱?她是赚了谁的钱?她五天一圩做米豆腐的大米又是哪里来的?这些,我们都暂且不去说它。新楼房红漆大门上有一副对子,是谁写的?秦书田,你念一遍给大家听听。”

秦癫子微微抬了抬头,斜看了女组长一眼,回答道:“是我写的,我写的……上联是‘勤劳夫妻发社会主义红财’,下联是‘山镇人家添人民公社风光’,横联是……”

“这是一副反动对联,同志们!”李国香朝秦癫子挥了挥手,示意他住口,并稍稍抬高了一点声调说,“‘勤劳夫妻发社会主义红财’,大家嗅出这反动气味来没有?搞社会主义怎么是个人发财?过去讲‘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他却提出了‘发红财’这种蛊惑人心的反动口号,是对人民公社集体经济的反动!现在我们芙蓉镇,富的起楼屋,穷的卖地皮,说明了什么问题?大家好好想一想,同志们!还有下联‘山镇人家添人民公社风光’就更加露骨!‘山镇人家’是什么样的人家?是正经八板的贫下中农,还是别的出身历史复杂、社会关系七七八八的人家?据反映,这户人家早在五十年代就诬蔑过我们的农村政策、我们的阶级路线,是什么‘死懒活跳,政府依靠;努力生产,政府不管;有余有赚,政府批判’!这难道是一般的落后话、怪话?让这种人家来添人民公社的风光?人民公社是天堂,是乐园,本身就是无限风光,怎么要让私有制来添社会主义的风光?这是想变天!同志们,这是反社会主义,反党。这么一副反动对联,公然用大红纸写了贴在我们镇上!新楼屋的主人来了没有?这副对联不要撕了,要留着当个反面材料,让大家一天看上三遍。同志们,可不要小看了写写画画呀,这常常是阶级敌人向党、向社会主义进攻的一种武器,一种手段!”

秦癫子听到这里,不服气地抬起头来看了李国香一眼。站在一旁看押着他的王秋赦,立即在他颈脖上重重拍了一掌,把他的脑壳往下一按。台下马上有几个运动骨干吼了起来:“秦癫子不老实!喊他跪下!”“秦癫子跪下!”“秦癫子不跪下,我们答应不答应?”

整个会场稍稍迟疑了一下,才做出了反应:“不答应!”

秦癫子浑身抖索,求救似地看了一眼台下的本大队支书黎满庚。黎满庚低着头,哪会顾得上答理他。满庚支书身后,“芙蓉姐子”胡玉音两口人更是丢魂失魄,张惶四顾。他双膝发软,识时务地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秦书田,你可以站起来。”李国香却出乎大家意外地向秦癫子摆了摆手。这也没有什么奇怪,上级派来的干部总是比较讲政策。

秦癫子依言站了起来。他恢复了原有姿态,面对群众双手下垂,低头认罪。只是他双膝上,添了两个鲜明的尘土印。

“秦书田,现在继续批斗你,在群众雪亮的眼睛下,把你的画皮剥开来。”李国香说,“镇上老一辈的人,不是都晓得梁山泊好汉的故事吗,有个好汉叫圣手书生萧让。是不是?这个秦书田,也是一条好汉,被我们某些基层干部当成了本镇大队的‘圣手书生’!我们来看看吧,这圩场上,街上墙上,我们全大队的山坡、石壁上,到处写着‘全党动手,大办农业”三面红旗万岁’,‘农业以粮为纲,工业以钢为纲’,‘一定要解放台湾’等等。这些大幅标语都是出自谁的手笔?出自这个五类分子的手笔!我们一个芙蓉镇百十户人家,难道都是清一色的文盲吗?连个刷标语口号的人都找不出了吗?这是长了谁的威风,灭了谁的志气?秦书田,你讲讲,这些光荣任务,都是谁派给你的?“

秦癫子缩着颈脖,看了台下的黎满庚支书一眼:“是是大队、大队……”

“结结巴巴,心里有鬼,算了!”李国香挥了挥手,适可而止地制止住了秦书田。她驾轻就熟地掌握、调节着会场的火候。接着提出了一个更为叫人胆战心惊的问题:“秦书田!现在你当着广大贫下中农、革命群众的面,报一报你自己的阶级成分!”

“坏分子,我是坏分子。”秦癫子说。

“好一个坏分子!同志们,今天工作组要来戳穿一个阴谋。”李国香这时像一部开足了音量的扩音器,声音嘹亮地宣布:“根据我们内查外调掌握的材料,秦书田根本不是什么坏分子,而是一个罪行严重、编写反动歌舞剧向党向社会主义进攻的极右分子。他从一个遭到双开、清洗的右派分子,变成了一个搞男女关系的坏分子,这都是谁干的好事啊?五类分子的名单,是由县公安局掌握的。这是一起严重的违法乱纪行为!”

讲到这里,李国香停了一停。她像一切有经验的报告人那样,总要留出个简短的间隙,来让听众思考、消化某个极其重要的问题,或是来记取某一段精辟的座右铭式的词句。

会场上出现了一派嗡嗡的议论声和啧啧的惊叹声。

“贫下中农同志们,社员同志们!”李国香的音调又降了下来,恢复了原先那一口聊家闲似的本地官话,“芙蓉镇上的怪事还多的是呢。还是这个秦书田,他还有个特殊身分,是全大队五类分子的头目。也就是说,他负责监管全大队的五类分子。请看看,我们的某些干部,对这个右派分子是多么地信任和器重。监督、改造五类分子,本来是我们贫下中农的职责和权利。可是,我们少数个别的干部,把这职责和权利拱手送给了阶级敌人。同志们,这是什么问题?这是严重的敌我不分,丧失了阶级立场。以上这些怪事,都出在我们镇上。今天,我们工作组把秦书田揪出来,当一个活靶子、反面教员,也当一面镜子,把我们有些干部、党员的脸块照一照,看看他们的屁股是坐在哪一边!”

接着,李国香下了一道命令:呼口号,把右派分子秦书田押下去!所有的五类分子及其家属子女退出会场。

在一片“打倒秦书田”、“秦书田不低头认罪,死路一条”、“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中,秦癫子被王秋赦和另一个民兵押出了会场,五类分子的家属、子女也纷纷退出会场。之后,工作组组长李国香讲了一通,作为大会的结束语:“现在,阶级敌人离开会场了,我还要补充几句。”她姿势优美地掠了掠头发,声音也柔和多了,“贫下中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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