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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晚间她不见好转。因为董贝夫人在化妆室里穿好衣服,已等了她半个小时;董贝先生在客厅里踱着方步,变得神色阴沉严肃、烦躁不安(他们三人要出去吃晚饭);这时,侍女弗劳尔斯脸色苍白地走到董贝夫人跟前,说道:
“对不起,夫人,请您原谅,可是我对老夫人一点办法也没有!”
“您这是什么意思?”伊迪丝问道。
“唔,夫人,”受惊的侍女回答道,“我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她的脸在一歪一歪地做着各种怪样。”
伊迪丝急忙跟她一道到她母亲的房间里去。克利奥佩特拉盛装打扮:钻石啦,短袖子啦,胭脂啦,卷发啦,牙齿啦,少女般的其他装饰啦,一一齐全。可是麻痹症是欺骗不了的;它认出她就是它所负使命的目标,已在镜子前面打中了她;她就活像一个摔倒在地板上的讨厌的玩偶一样,躺在那里。
她们没有什么不好意思地把她身上穿戴的物品一件一件地剥掉,把整个人撕得支离破碎,然后把真正是她本人的那一小部分抬到床上;派人去请医生,不久医生就来了,采用了极为有效的医药;诊断的意见是:她能从这一次打击中恢复过来,但经不起再一次打击。她好几天躺在那里,呆呆地望着天花板,说不出话来;有时当问她知不知道谁在那里这样一类问题时,她发出口齿不清的来回答;有时她既不能用手势或表情来回答,也不能眨巴一下眼睛来回答。
后来她终于开始恢复了知觉,在一定程度上也恢复了动作的能力,但是说话的能力仍然没有恢复。有一天,她的右手又能活动了,她显示给照料她的侍女看,看去心情十分焦急不安;她做了个手势,要铅笔和纸;侍女立刻把它们送上,心想她要写遗嘱或写下一些最后的要求;这时董贝夫人不在家,侍女就怀着沉重的心情等候结果。
老太婆费劲地涂涂改改,还写错了几个仿佛从铅笔里自动跑出的字母之后,递交了这样一张字条:
“玫瑰色的帐子。”
由于侍女惊奇得发呆——这不是没有理由的——,克利奥佩特拉就在原稿上加上几个字,这时在纸条上看到的是:
“为医生准备的玫瑰色帐子。”
这时侍女模糊地猜测到:她要帐子的目的是为了使她的气色在医生面前显得好一些;由于家里最了解她的人们对这一意见的正确性毫不怀疑,她自己不久也能证实这一点,所以在她的床上就挂起了玫瑰色的帐子。从这时起她以加快的速度恢复。不久她就能卷着头发,戴着带花边的便帽,穿着睡衣,坐起来了;在凹陷的靥窝里还人为地涂上一点红润的颜色。
看到这位浓妆艳抹的老太婆向死神使着媚眼,装腔作势,跟他开着种种年轻人的玩笑,仿佛他就是少校似的,这真是个可怕的情景;可是她在遭受麻痹症打击之后心情的变化也同样充满了许多可供思考的资料,也同样是可怕的。
究竟是智力的衰退使她变得比先前更狡猾和虚伪呢,还是她把她自以为是什么样的人和她实际上是什么样的人混淆起来了呢,还是她模模糊糊地感到有些后悔呢(这种后悔既不能使她挣扎到光明之中,也不能使她后退到彻底的黑暗之中),还是在她头脑的混乱中,所有这些作用全都被激发出来了呢——这个猜测也许最可能是真的——,总之,结果是这样:她更加非常苛刻地要求伊迪丝对她表示亲爱、感激和关怀;她把自己高度赞扬成为一个难以估量的好母亲;她对伊迪丝关怀的其他一切对象都变得十分妒嫉;不仅如此,她还忘记了她们母女之间达成的闭口不谈女儿婚事这个问题的协议,经常不断地提到它,用这来证明她是一位难以比拟的好母亲;这一切,再加上她的病弱和好发脾气,就常常成为她变化无常与年轻浮躁的讽刺性注释。
“董贝夫人在哪里?”她会这样问侍女。
“出去了,夫人。”
“出去了!她出去是不是为了躲开她的妈妈,弗劳尔斯?”
“上帝保佑您,夫人,不是这样。董贝夫人只是跟弗洛伦斯小姐乘车出去转转。”
“弗洛伦斯小姐。弗洛伦斯小姐是谁?别跟我谈弗洛伦斯小姐。跟我比起来,弗洛伦斯小姐对她算得了什么?”
每当她开始要流出眼泪的时候,把她的钻石,或者桃红色的丝绒帽子(在她能到屋外走动之前好几个星期中,她总是戴着这顶帽子接见客人的),适当地展示在她面前,或者用什么花哨的服饰把她打扮起来,通常能把她的眼泪止住;她可以一直保持着自满自得的心情,直到伊迪丝前来看她为止。
当她一看到那张高傲的脸孔时,她又会故态复萌。
“唔,真的,伊迪丝!”她会摇着头,喊道。
“怎么了,妈妈?”
“怎么了!我真不知道是怎么了。这世界已变到这样虚伪的忘恩负义的地步,我真开始觉得,世界上根本就再也没有什么良心或这一类的东西了。威瑟斯比你更像是我的孩子了。他比我亲生的女儿更殷勤地照料我。我真但愿我别显得这么年轻,也许那样我反倒可以得到更多的关心。”
“你想要什么,妈妈?”
“哦,许许多多东西,伊迪丝!”她不耐烦地回答道。
“你想要的东西还有什么你还没有的?如果还有的话,那得怪你自己了。”
“怪我自己了!”她开始啜泣。“伊迪丝!打从你躺在摇篮里的时候起,我就一直跟你形影不离,我是你这样的母亲啊!可是你却不理睬我,对我的感情还不如对一位陌生人那样,连你对弗洛伦斯的感情的二十分之一也不到——我不过是你的亲母亲罢了,但你却居然认为我有一天会使她道德败坏!——你竟还责备我说,这得怪我自己了。”
“妈妈呀,妈妈!我什么也没有责备你。为什么你老唠唠叨叨地说这个呢?”
“我是一个非常重感情和敏感的人,而每当你看到我的时候,我却总是受到了最残酷的伤害;我为什么唠唠叨叨地说这个,这不是很自然的吗?”
“我不是有意要伤害你,妈妈。难道你不记得我们两人之间说过的话了吗?让过去安息吧。”
“不错,安息吧!让对我的感激安息吧;让对我亲切的感情安息吧;让我躺在偏辟的房间里,没有人陪伴,没有人照顾,就这样安息吧,而这时候你却结交上新的亲属,虽然她们对你是没有任何世俗权利的,你却对她们尽心地照顾!哎呀,我的天,伊迪丝,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是在一个多么优雅高尚的家庭里当主妇哪?”
“知道,小点声!”
“还有那位身份高贵的人物,董贝?你知不知道你跟他结了婚,伊迪丝,你有了财产、地位、马车,我不知道还有什么?”
“自然,我知道,妈妈,我知道得很清楚。”
“就像你跟那位可爱的好人儿——他们管他叫什
么?——格兰杰在一起的时候也会有这一切一样,如果他没有死的话。这一切你应该感谢谁呢,伊迪丝?”
“你,妈妈,你。”
“那么,你就用胳膊搂着我的脖子,亲亲我;向我表示一下,你明白世界上没有一个比我更好的妈妈了,伊迪丝。别让我因为你的忘恩负义而奚落自己,折磨自己,变成一个十足的怪物;要不然当我重新到社会上跟人们交际的时候,谁也不会认出我来了,甚至连少校那可恨的畜牲也会认不出我来了。”
可是有时当伊迪丝走近她,低垂下神色庄严的头,把冷冰冰的脸颊贴到她的脸颊上的时候,母亲会往后退缩,仿佛她害怕她,并发出一阵震颤,喊道,她觉得神志恍惚。有时候她会低声下气地求伊迪丝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当伊迪丝坐在那里出神地想着心事的时候,她则会看着她;这时她脸上那副干瘪、苍老的样子,甚至连玫瑰色的帐子也无法改变。
随着时间的流逝,玫瑰色的帐子发出红光,照射到克利奥佩特拉日益痊愈的身体,照射到她的衣服(为了补偿疾病的损害,她的衣服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显得更加年轻了),照射到她的胭脂、牙齿、卷发、钻石、短袖和在镜子前面摔倒的玩偶的全部服装。玫瑰色帐子发出红光,也不时观察到她的口齿变得含混不清,她发出少女般格格的傻笑来掩饰这一点。玫瑰色帐子发出红光,还可不时观察到她的记忆力时而衰退,这种衰退毫无规则,而是希奇古怪地忽来忽去,仿佛在戏弄她这希奇古怪的本人一样。
可是玫瑰色的帐子发出的红光从来没有观察到她想到她女儿和跟她说话的新的方式中有什么变化。虽然这位女儿时常来到帐子的红光所能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