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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第9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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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明上床后,张氏以为他可以静静地睡去了。但是过了几分钟,他忽然大声呻吟起来。仍旧是腰痛。不过这时他却失掉了忍耐的力量。张氏十分惊急,但是也没有别的办法,后来便去唤醒睡在淑英房里的翠环,要她去后面院子里叫醒女佣们烧水煮茶,又要她去把觉新请来。翠环走后,张氏觉得稍微安心一点。

觉新进来的时候,克明已经沉沉地睡去了。觉新在房里坐了将近一点钟,看见克明仍未醒来,便放心地走回自己房里去。他走过桂堂,没有遇见别人,只看见一个女佣的背影走出角门去。麻雀开始在屋脊上叫起来。阳光还留在屋瓦上。天井里充满了清新的朝气。两株桂树昂着它们伞盖似的头准备迎接朝阳。他闻到一股淡淡的甜香,他无意间抬头一看,在浓密的深绿树叶中间已经绽出不少红黄色的小点子。“快到中秋了,”他惆怅地自语道。他走出小门,他的眼光越过天井,看见火夫挑着两个水桶,摇摇晃晃地顺着对面石阶走进厨房去,水不住地从水桶里溅出来。他痛苦地想道:“四妹不能够再活起来了。”他皱起眉毛,低下头往外面走去。他走过淑华的窗下,听见房里有人低声在读英文,这是淑华。琴在改正她的错误的发音。芸又在旁边带笑地说了一句话。这都是年轻的、没有带忧患痕迹的声音。他的心似乎受到这些声音的引诱,他就站在窗下静静地倾听。在这个大公馆里好象就只有这些声音是活的,充满生命的,纯洁、清新的。这些声音渐渐地扫去了他心上莫名的哀愁。他忽然觉得只有这些年轻人才应该活下去,才有力量活下去。这个时代是这些人的。这样一想,他又在怅惘中感到了一点安慰。

他正要拔步走了,忽然看见一个矮小圆脸的少女从四房的饭厅里出来,这是王氏新买来的丫头香儿。她手里捧着面盆往厨房走去。这是天真的面貌和轻快的脚步。他的眼光把她送进厨房。他想:“一个去了,又一个来。起初都是这样!”一种怜悯的感情又浮上来了。他不再停留,便转身往外面走去。他忽然想起应该回房去给在上海的觉慧和淑英写一封信,告诉他们几件事情。

两个多钟头以后,翠环来请他,说是克明要他去商量事情。

“三老爷现在好点没有?”他关心地问道。

“现在好得多了,已经起床了,”翠环带笑地答道。

“那就好了,”觉新欣慰地说,便拿起那个刚刚封好已经贴上邮票的信封站起来。

“大少爷,你给我,我拿出去交给袁二爷他们,”翠环说,连忙伸过手去接信封。觉新把信封递到她的手里,顺口说了一句:“好,那么就难为你。”

“只有大少爷真厚道。做一点小事情也要说‘难为’……”翠环好心地微笑起来。她忽然注意到方桌上大花瓶里的月季花枯萎了,便带笑地说:“今天桂花刚开,我给大少爷折几枝桂花来插瓶,好不好?”

觉新看到了真挚的喜悦的表情。女性的温柔对于他并不是陌生的。他的心虽然被接连的灾祸封闭了,但是那颗心还有渴望。他觉得善良的女性的心灵就象一泓清水,它可以给一个人洗净任何的烦愁;又象一只鸟的翅膀,它可以给受伤的心以温暖的庇护。他的满是创伤的心在任何时候都需要着它。现在意外地他又看见一线的希望了。但是他不能让自己的心走远。他就用感激盖上了那颗被关住的心。他说:“你不是还要回去给三太太做事情?”

“不要紧,我给大少爷做事情也是一样,太太吩咐过的,”翠环刚把话说完,忽然害羞起来,觉得自己脸上发烧,不愿意让觉新看见,连忙把身子掉开,解释似地说:“我等一会儿还要找琴小姐问几个字。”她说了,又自语似地说:“我现在先把信给大少爷送出去。”她也不看觉新一眼,便匆匆地走出房去。

觉新痴痴地站在写字台前面(背向着写字台),望着翠环的背影和遮住了她的背影的门帘,后来忽然惊觉地叹了一口气,便走出房间到克明那里去了。

克明坐在沙发上,似乎没有痛苦,不过脸色黄得难看,精神也不大好,而且不时喘气。

觉新问过病后,便坐下来,同克明谈了几句请医生的话。觉新劝克明请西医来看。克明总说西医宜治外科,不宜治内科,不愿意请西医诊病,而且他已经差人去请罗敬亭了。觉新看见克明意志坚决,也不敢多劝。

克明又谈起家庭间的事情,也谈到过中秋节的准备,他吩咐了觉新一些话。觉新和张氏看见他的精神不好,几次劝他休息,他总是喘着气继续说下去。最后谈到克安们提议卖公馆的事,他愤慨地、坚决地说:

“爹不愿意我们一家人就这样地分散,他的遗嘱上就说得明白,无论怎样不可以卖掉房子。他们这些不肖子弟拿了爹的钱,又不听爹的话。不管他们怎样在外头说闲话,我决不答应卖房子。他们要卖房子,除非等我死掉!”

以后就是一阵咳嗽和喘息。张氏连忙去给他捶背。这个“死”字吓坏了张氏和觉新。他们只有忍住悲痛温和地劝慰一阵。后来罗敬亭就来了。

罗敬亭看了脉,说克明的病不重。他开了一个药方。但是克明服了药,也不见有什么效验。

罗敬亭每天来给克明看脉,每天换一个药方。克明服了二十多天的药,觉得好了许多。不过气喘还没有止。他就在家里养息,连律师事务所也没有去过一趟。

中秋节后十多天的光景,一个睛天的午后,觉新从亡妻李瑞珏的墓地回到家。他一个人在房里对着亡妻的照片坐了好久。照片下面花瓶里插了几枝盛开的桂花,旁边还有两碟瑞珏生前爱吃的点心。他在心里对亡妻讲了许多、许多话。天黑了不久,克明忽然差翠环来叫他去。克明在寝室内跟张氏讲话,看见觉新进来,便亲切地招呼他坐下,向他絮絮地问起外面的事情。他把一些值得提说的事告诉了克明。克明含笑地听着,精神似乎还好。

觉新后来谈起克安要卖掉商业场股票还没有找到买主的话。克明忽然皱起眉头没头没脑地问道:“听说三姑娘进了学堂,怎样不对我说一声?”

觉新仿佛挨到迎面一下巴掌,一时答不出话来。他惊诧地想:“三妹上课不过一个星期,三爸在屋里养病怎么就会知道?”他看见克明收了笑容带了不满意的眼光望着他,他的脸发烧了,他有点惶恐地辩解道:“这是临时说起的,三妹还是补考进去的,所以上课还不到一个星期。我看见她有志气,让她闲在家里也不大好,便答应了她。妈也是这个意思。我因为三爸人不大舒服,所以没有敢告诉三爸。”

“不过姑娘家进学堂读书总不大好,其实女子也用不着多读书,只要能够懂点礼节就成了。况且又是我们高家的小姐,”克明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这一来仿佛搬了一块大石头压在觉新的心上,觉新的脸色立刻变了。他惊惧地望着克明,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克明又往下说:“这是陈姨太来说的。今早晨你四爸来谈事务所的事情,也提到三姑娘上学的事,他也很不赞成,他要我命令三姑娘休学。”

这个打击太大了,觉新有点受不了。他半意识地反抗道:“这是妈答应了的。”他已经说过了这句话,这次重说一遍,他还加重了语气。翠环站在屋角替他捏了一把汗。她也替淑华着急。

克明不作声了。他好象没有听见觉新的话似的。其实他是听见了的。他在思索。他的脸色也在改变。他也受到了打击。不过这并不是直接由于觉新的话,只是他因这句话联想到别的许多事情。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在维护些什么呢?这是一件不可宽恕的罪过吗?他为什么又容许了那许多不能饶恕的罪恶?克安做了些什么事?克定又做了些什么事?他为什么不阻止他们?他为什么宽恕了更大的罪恶,却不放松小的过失?一个侄女跳井死了,他为什么不能够救她?而且他自己的女儿私逃了,他也管她不住!他还有什么资格来管他的侄女?她不听他的话,又怎样办呢?……他现在完全明白了。他没有资格在这件事上面说话了。这个认识真正地伤了他的自尊心。他明白了他自己的弱点。他再没有勇气驳斥觉新的话了。他感觉到疲倦,没法提起精神来。他便掩饰地说:“既然你妈答应,就不提了。”

这句话对觉新和翠环,都是陌生的。他们想不到这件事就如此轻易地得到了解决。觉新心上的石头移开了。翠环的紧张的心也就宽松了。但是他们却没有注意到克明脸上那种可怕的倦容,也看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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