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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请大少爷去一趟。”
“妈,我马上去,”觉新答道,就站起来,吩咐袁成:“你去喊大班把我的轿
子预备好。“
“大少爷,要喊人去接大太太吗?”翠环把脸盆放好,又从内房里走出来,听见觉新吩咐袁成的话,便插嘴问道。这天张氏的母亲请周氏同张氏一起去打牌,周氏现在还在张家,因此翠环有这样的问话。
觉新马上答道:“现在倒不必。等我先去看看再说。”袁成走后,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便吩咐翠环:“你去看看二少爷在不在屋里头。他在的话,就请他到我这儿来一趟。”
翠环答应一声,连忙走出去。周贵还留在屋里等候觉新的吩咐。他看见房里没有别人,忍不住又将隐藏在心里的话吐露几句:“大少爷,我看,我们老爷脾气也太古怪了。老太太本来是很好说话的,老爷偏偏要惹她老人家生气。就拿大小姐的事情来说,要不是大少爷三番两次设法办交涉,姑少爷哪儿会把大小姐灵柩下葬?老太太昨天刚高兴一点,老爷又惹她生气。我们底下人没有读过书,倒猜不透我们老爷是哪种心肠?……”周贵说到这里,看见觉民进来,便不往下多说,只是结束地问一句:“大少爷还有什么吩咐吗?”
“没有了,”觉新摇摇头答道。接着他又对周贵说:“你先回去禀报外老太太:我马上就来,”周贵退出去了。觉新便把周贵告诉他的话简略地对觉民说了一番。他最后要求道:“你同我去一趟,好不好?”
觉民皱起眉,并不答话。他在思索。他今天还要到别处去。
觉新用恳求的眼光看他,并且解释地说:“妈在张家外婆那儿耍,我想不必去请她。你同我去,多一个人也好。”
“我今天要到姑妈那儿去。”觉民坦白地说。
“我也要去,姑妈家里今天摆供,今天是姑爹的忌辰,”觉新接嘴说,“我不在外婆家里多耽搁。我同你一起到姑妈那儿去。等琴妹的病完全好了,我们请她哪天来耍。”
觉民只得答应了。翠环听见觉民说去,不等觉新吩咐,便说:“大少爷,我去喊袁二爷另外喊乘轿子来。”她说完便往外面走。
觉新和觉民到了周家,轿子停在大厅上。周贵陪他们走进里面去。
枚少爷正埋着头从房里出来。他看见觉新弟兄,苍白的脸上微微露出喜色,连忙走过去迎接他们。
“大表哥,你来得正好,你救救我罢,”枚走到觉新面前,一把抓住觉新的膀子,低声哀求道。他的两颊略微陷入,眼睛四周各有一个黑圈,额上有两三条皱纹,眉毛聚在一起,眼光迟钝,声音略带颤抖。
“什么事?你尽管对我说!”觉新惊惶地问道,枚的面貌唤起了他的怜悯心。
“大表哥,你说我该怎么办?孙少奶跟婆吵架。爹说话又得罪了婆。婆今天不肯吃饭,说要出去修道。婆同妈都骂我,说我维护孙少奶。孙少奶又抱怨我袒护婆,她还在屋里头哭,吵着要回娘家去。大表哥,你说我该怎样办?我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我两面都不讨好,”枚低声诉苦道。他放开觉新的膀子,两只手痛苦地绞缠着。眼里露出一种搀和着恐惧与疲倦的痛苦表情。
觉民看了觉新一眼,他想:“看你有什么好主意!”觉新怜悯地望着枚。他不能不同情这个年轻的表弟,但是枚太使他失望了。他想:“你应该有点决断!你为什么要学我?而且你比我还不如!”他便温和地,但也带点责备的调子说:“枚表弟,凭良心说,表弟妹的脾气也大一点。外婆人是再谦和不过的。她年纪又这样大,表弟妹不防让她一点,何必定要惹她老人家生气?”
“大表哥,你不晓得,我也是这样说。孙少奶平时倒很好,只有发起脾气来,什么人说话她都不听。我只好夹在中间受气,”枚少爷好象受了大的冤屈似地连忙分辨道。他看见两个表哥都不作声,又说:“孙少奶脾气越来越大,爹又总是帮她说话。我哪儿敢跟爹顶嘴?我也只有听孙少奶的话。其实平心说起来,还是孙少奶对我好。”
觉民不能够忍耐了,便冷冷地插嘴道:“枚表弟,你也该分辨是非,不能糊里湖涂地听话!”
“我简直不晓得,”枚招架似地小声说。他看见他们不相信这句话,两对眼睛一直在逼他,他终于直率地加上两句:“我实在害怕他们。我什么人都害怕。”他抬起脸绝望地望着天空。阳光罩在这张惨白的脸上,使它看起来更不象一张活人的脸。觉民的眼光触到了这张可怖的脸,他咬起下嘴唇皮,叹了一口气。他很想说几句能够伤害人的话,他的心里忽然产生一种报复的欲望,他需要满足这个欲望,他需要伤害那些他认为应该受惩罚的人。
觉新疑惑地望着枚少爷。他想不到一个年轻人会成为如此没有自由意志的可怜东西。他觉得自己还是受着环境的限制,旧势力的压迫,而且为着他们这一房人的安宁才牺牲自己的意志,跟着命运飘浮。枚却是自愿放弃一切,跪在一些人的脚下,让他们残酷地把他毁掉。枚简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事,也不知道自己正向着一条怎样可怕的路走去。这似乎是不可能的。觉新想在枚的脸上找到一个否定的回答,希望在那上面看到一点点刚强和坚定的表情,或者任何表示青春力量的痕迹。但是那张惨白的瘦脸却在他的眼前不住地扩大。没有一点点的希望。连觉新也认为这个青年白白地把自己的前途断送了。他的疑惑变成了怜悯。但是忍不住埋怨地对枚说:“你不能够这样,你一家人都期望着你!”
觉民在旁边不满意地冷笑一声。觉新觉得仿佛背上挨了一下鞭打。他明白自己说了怎样错误的话。他是在嘲讽他自己吗?
“我也是没有法子。我从小就听惯了爹的话,”枚畏缩地、又似乎在替自己辩护地说。
“我就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父亲,”觉民不客气地说。他猝然地掉转身子,打算往堂屋里走去,却看见芸站在堂屋门前石阶上。芸高声在唤:“大表哥,二表哥。”觉民答应着,走上了石阶。他看见芸脸上带笑,便低声问道:“外婆现在怎样?”“现在气稍微平了一点,大妈同妈还在屋里头劝她,”芸小心地轻轻答道。她又感谢觉民:“二表哥,这回姐姐的事情多亏得你。现在我们也安心了。”她微微地一笑,她的眼角眉尖本来还藏得有一点点忧愁,这时才完全散去了。她看见觉新和枚也走上石阶来,便亲切地、道歉似地对觉新说:“大表哥,真对不住你,又累得你跑来一趟。”觉新也说了两句客气的话。她又说:“婆现在好一点,妈她们都在婆屋里。你们进去吗?”
芸陪着觉新、觉民到周老太太的房里去。枚却在后面说:“我不去了,”他打算回到自己房里去看他的妻子。
“枚表弟,你也进去坐一会儿罢,”觉民知道枚的心思,故意挽留道。
于是芸也说:“枚弟,你陪大表哥、二表哥进去坐一会儿也好。”
枚害怕地看了看觉新和芸,低声说:“我去,婆同妈看见我又会发脾气的。”不过他还是跟着他们进去了。
周老太太躺在床上。陈氏坐在床边,徐氏立在床前。陈氏低着头委婉地在劝周老太太。她们听见芸的声音(芸报告:婆,大表哥、二表哥来了!“)都掉转身子往门口看。
“觉新和觉民向她们行了礼。他们看见周老太太勉强坐起来,觉新连忙客气地劝阻道:”外婆,你累了,多躺躺罢。你不必跟我们客气。“
周老太太带着疲倦的微笑温和地答道:“不要紧,我也躺够了。我正想起来坐一会儿。”她就走下踏脚凳,也不要陈氏扶持,自己颤巍巍地走到窗前藤躺椅前面坐了下来。众人也跟着她走到窗前去。翠凤给觉新弟兄倒了茶,便走到芸身边小声跟芸讲话。
觉新恭敬地站在周老太太面前,静静地望着这张憔悴的老脸。不过几个月的工夫,脸上的皱纹就增加了那么多。头发上的白色快要把黑灰色掩盖了。眼睛里出现了几根红丝。她的这些改变引起了他的同情,他感动地劝道:“外婆,你近来也太累了。你老人家犯不着跟他们怄气。……”
觉新还没有把话说完,周老太太就打岔道:“明轩,你坐罢。”她指着旁边一个凳子。她感谢地微笑道:“你来得正好。你的心肠比你大舅好得多。他真要把我气死了。”她看见觉民还站着,又要觉民也坐下。她继续对觉新说(她说得慢,而且很清楚):“明轩,我们家里的事你都清楚。我们回省还不到两年,这个家就快弄得七零八落了。这都是你大舅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