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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太太真没有良心,还想省一副棺材?倩儿也是瞎了眼睛,才碰到她!”绮霞切齿地说。
“绮霞,你快去找大少爷。大少爷做人厚道,他总有法子,”翠环在旁边催促道。那个人现在就是她的信仰,她的希望,她的一切。
“我去,我就去,”绮霞说,掉转身就往外面走。
“绮霞,如果大少爷还没有起来,你千万不要喊醒他,”翠环连忙在后面嘱咐道。她把话说完,自己也觉得脸上发烧了。
过了一些时候,绮霞陪着觉新、淑华两人进来。翠环看见觉新,脸也红了。她除了唤声“大少爷、三小姐”外,一时说不出别的话。觉新看见倩儿的尸首躺在木板上,用怜悯地眼光看了两眼。他已经从绮霞的口里知道了王氏对汤嫂吩咐的话。他便打定主意说:“我去喊人给她买副棺材来,横竖花了不多少钱。四太太不肯出,我也出得起。”他又吩咐翠环道:“翠环,你同绮霞两个给倩儿换好衣服。等一会儿棺材进来,马上装好,从后门抬出去就是了。”翠环抬起头来轻轻地答应一声。她脸上的红色淡了不少。她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她的两只眼睛马上发光了。
觉新看见汤嫂在旁边,便吩咐她说:“汤嫂,等一会儿尸首抬出去了,你们好好地把房子洗刷一下。你不要忘记,要洗刷了才能够住人。”
汤嫂恭顺地答应着。
绮霞正打开倩儿的箱子在翻看,便对觉新说:“大少爷,倩儿的衣服不够。她就只有一件新布衫。”
觉新皱皱眉头,沉吟地说:“那么将就一点罢,随便换两件衣服就是了。”
“我还有几件新衣服,我自家穿不着,等我拿来送给她,”翠环连忙接下去说。
淑华马上阻止翠环道:“翠环,你不要去拿。你的衣服你自家要穿的。我有好几件衣服,做来不合意,还没有穿过,我送给倩儿好了。”她又对绮霞说:“绮霞,你等一会儿跟着我去拿。”
“那么就多谢三小姐了,”翠环感谢道。
“三妹,你快点把衣服找出来。我就出去喊人买棺材。事情越早办妥越好。”翠环、淑华两人的话都使觉新感动,他赞美翠环的大量和淑华的好心。这样的简单的行为使他看见另一个世界的面目。那是光亮的、充满着希望的、充满着微笑的、和平的、和睦的世界。他自身的经历使他不相信这个世界的存在,他看见的斗争、诡计、陷害、黑暗太多了。不过有时候他会瞥见新的东西。虽然这只是一两眼,虽然微笑会被悲哀或者怒容淹没,但是这短促的一瞥所得到的印象也会长久地留在他的记忆中。现在他又可以在记忆中加上一点使他微笑的东西了。
他同淑华、绮霞两人走出桂堂的时候,他的寂寞的心象受到祝福似地感到了意外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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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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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点多钟觉新从商业场回家,刚走过觉民的窗下,便看见王氏和陈姨太两人有说有笑地从堂屋里走出来。他把眉毛略略皱起,打算转身走进觉民的房里去。但是王氏已经开口在叫“明轩”了。他只得答应一声,向她们走去。
王氏等他走到她们身边,似笑非笑地把他打量一下,一面说:“明轩,你倒很空。你倒有工夫管闲事。”
觉新不明白她的意思。他不便说什么,只是含糊地答应一声,他的态度相当恭顺。他在实行他的“作揖主义”。他以为她们会让他安静地走开。
但是王氏突然“哼”了一声,竖起眉毛接着说:“我这一房的事情我自己管得了,用不着你操心。你有工夫还是多管你自己的事罢。你怕我出不起钱给倩儿买棺材吗?”
“我并没有这个意思。我晓得四婶在睡觉,我害怕她们吵醒四婶,所以我就代四婶办了,”觉新温和地解释道,他的脸色突然变红,后来又变成了苍白。
“我在睡觉?我不是明明吩咐过拿床席子裹起抬出去吗?”王氏故意厉声说道。她把嘴一扁,做出轻蔑的神气:“哼,我晓得你钱多得用不完,你也用不着在我面前‘摆阔’!……”
“四太太,你不晓得大少爷每个月在外头挣三十多块钱罗!我们哪儿比得上他!人家有钱让人家阔他的。你四太太何必跟他怄气?”陈姨太带着假笑地对王氏说。
觉新的脸上又泛起一阵红色。他似乎要张开口说什么话。但是他忽然控制了自已,埋下头过了片刻,又抬起脸来苦涩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她们没有答话。他又说:“四婶不必生气,我走了。”他掉转身子往过道里走去。他还没有走进自己的房间,就听见两个女人的得意的笑声。
他回到屋里,一眼就看见挂在墙上的亡妻瑞珏的遗照。他失掉了自持的力量,勉强走到写字台前,跌倒似地坐在活动椅上。他把头埋在桌上伤心地哭起来。
“大少爷,”一个少女的声音送到了他的耳边。这个声音接连地唤了他三次,他才慢慢地抬起头来。
翠环站在他面前,带着悲戚、同情的眼光看他,她感激地谢罪道:“都是我不好,我害得大少爷怄气。”
“你不好?”他惊讶地说。他不明白她的意思,他的眼睛带着泪痕温和地望着她。
“大少爷,你先洗帕脸,我给你打了脸水来了,”翠环不去解释他的疑问,却说了以上的话。她连忙走到方桌前,把手伸进那个冒热气的脸盆里,捞起脸帕来,绞干了,给觉新送去。
“难为你,”觉新感动地说,便接过脸帕来揩了脸。
“我刚才听到了四太太她们的话。都是我不好,把大少爷拉去料理倩儿的事情,给大少爷招麻烦。不然四太太怎么会找大少爷寻事生非?”翠环望着觉新揩脸,一面带着不安地说话。她看见他痛苦比自己受苦更难过。
觉新把帕递给翠环,摇摇头说:“不是这样。”他又带着疲倦的笑容说:“这跟你不相干。我晓得她们恨我。就是没有倩儿的事情,她们也会找到借口的。”
翠环又走到方桌前去绞脸帕。她站在那里回过头望着觉新说:“大少爷,四太太、陈姨太她们为什么这样恨大少爷?我真不明白。大少爷对他们很讲礼节。大少爷究竟有什么事情得罪过她们?连我们做丫头也要替大少爷抱不平。”她再把脸帕给他送过去。
“我也不晓得为什么,”觉新坦白地说。的确连他本人也不明白真正的原因是什么。他接过脸帕来,再揩了一次脸。他的泪痕和他的烦恼都被揩掉了。这个少女的好心的关切使他十分感动。他不能够了解她的心。然而他记起她对他做过的一些小事。虽然只是一些小事,但是它们已经在他的敏感的心上留下了不易消灭的痕迹。那一束火红的石榴花在他的眼前亮了一下,又不见了。这是一个谜。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使他得到一个纯洁的年轻心灵的关切。但是他很珍惜这个,他从这个也得到安慰。他又渐渐地恢复了自持的力量。
“我想总有个原因,”翠环接过脸帕就拿在手里,站在觉新面前。她看见他的平静的面容,她的脸上露出了天真的微笑。她这时没有想到张氏的那番话,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将来的希望和失望。她的思想完全集中在他的身上。她并不了解他,但是她相信他,仿佛应该由他来支配她的苦乐。的确如她自已所说,她相信有一个原因,但是她想不出来。她便对他说:“大少爷,你仔细想想看,总是有原因的。大家都是一家人,为什么不能够和和气气地过日子?她们都是上人,应当比我们丫头更明白。”她把脸帕拿到方桌前面,放在脸盆里去搓洗。她一面洗,一面回过头对觉新说:“大少爷,你人太好了,人家总是欺负你。你都受得住。”
“翠环,你说话要小心。这些话给别人听见,你会有苦吃的,”觉新连忙提醒她说。他的眼光从她的脸上移到门口去。
翠环把绞干了的脸帕搭好,笑着说:“大少爷,你真仔细。我们丫头挨顿打,有什么希奇,还害怕人听见?大少爷倒还顾到我?”这最后一句话是用较低的声音说出来的。她捧着脸盆走出去了。她走出过道,把水倾倒在仆婢室前面那个狭长的天井里,然后拿着空盆回到房里来。
她走到房门口,意外地听见里面有人谈话的声音。她揭开门帘,看见袁成和周贵都在房里。周贵恭敬地立在觉新面前,对觉新讲话。她听见的是:
“……老太太还吵着要到庵里头去。大太太、二太太劝都劝不住。大太太着急得不得了。喊我来请大姑太太同大少爷就去。大姑太太不在屋,大少爷有空就请大少爷去一趟。”
“妈,我马上去,”觉新答道,就站起来,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