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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氏忽然做出一个动作,差不多要扑到卜南失上面了。她断断续续地悲声说:“蕙儿……你想不想我?……我们都想你。”
“想,看见妈,”铅笔写了回答,淑华大声念了出来。
“她看得见我,”陈氏感动地自语道。她掏出手帕来揩眼泪。
“蕙儿,你晓得你弟弟接了少奶奶吗?”陈氏又问道。
“给妈道喜,”这是写在纸上的回答。
“她看见的,她什么都看见的,”陈氏呜咽地说。接着她又向卜南失发问道:“蕙儿,你常常在我们家里吗?”
“路远返家难,”简单的五个字绞痛了好些人的心。枚少爷忍不住呜呜地哭起来。觉新仍然沉睡似地扶着卜南失,从他的嘴角流出了口涎。
“姐姐,你现在怎样过日子?”芸迸出哭声道。
“凄凉……古寺……风……雨……虫声,”淑华念着,她的眼泪也掉在桌上了。
众人愣了一下。陈氏忽然抽泣地说:“蕙儿,我明白你的意思,郑家把你的灵柩丢在莲花庵也肯下葬,你一个人在那儿孤寂,连一个归宿的家也没有,是不是?这都是你父亲不好,他不但害你落得这个下场,还害得你做了一个孤魂。”
“只求早葬,”卜南失写了这样的话。
“蕙儿,你不要难过。我答应你,我一定要给你办到。我要你父亲把他那个宝贝女婿找来说个明白。你在这儿看得见我们,我们看不见你。你给我托个梦罢。让我看看你是不是瘦了。蕙儿,都是你那个父亲,你那个狠心肠的父亲”陈氏接连地说了这许多话,但是后来她被强烈的感情压倒了,她的自持的力量崩溃了,她不能够再说下去,便蒙着脸哭起来。她马上离开了桌子。
铅笔不能够再给一个回答。觉新的上半身忽然往桌上一扑,他的手掌心朝下一压,那块木板离开他的手往前面飞去。觉新上半身寂然地伏在桌上。
“明轩!”“大少爷!”“大表哥!”“大哥!”众人惊恐的齐声喊道。淑华还用力拉他的膀子。
觉新抬起头来,惊愕地看看众人。他好象从梦里醒过来似的,不过脸上带着疲倦的表情,脸色也不好看。
“大表哥,你怎样了?你是不是心里不好过?”芸关心地问道。她的眼睛还是湿的。
觉新揩了揩嘴角,摇摇头答道:“我没有不好过,”不过他确实觉得心里有点不舒服,好象要生病似的。周老太太对他说了两句道歉的话。他这时才注意到眼前都是一些哭过的眼睛,他猜到在这里发生过什么事情,他断定又是卜南失写了什么使人悲痛的话。他看见淑华的眼睛也红着,便问道:“三妹,你也。”他其实并没有说出他的问话,但是淑华抢先回答了:
“刚才请了蕙表姐来,她说她的灵柩还没有安葬,把我们都说得哭了。大舅母答应她向郑家交涉。你就扑倒在桌子上,把卜南失也推开了。想不到卜南失倒这样灵验。”淑华说到卜南失,忽然想起那块木板,连忙弯下身子去寻找它。她看见它躺在地板上,裂成了两块,一只脚也断了。她拾起它来,连声说:“可惜,可惜。”
觉新没有说什么。他并不惋惜卜南失的损失,他反而因为这个损失起了一种卸去重压似的感觉。他心里想:“这算什么灵验,不过是你们都没有忘记那个人。你们现在还这样关心她,为什么当初不伸手救她一救?”他只责备别人,却忘了责备他自己。
“大少爷,这个东西弄坏了,还可以用吗?还可以买到新的吗?”周老太太看见卜南失在这里跌碎了,觉得心上过意不去,同时她又惋惜失去了这个可以请她亡故的孙女回来谈话的工具,因此抱歉地对觉新说。
“买不到了,”觉新答道,他立刻从自己的混乱的思想里挣扎出来了,“这是好几年前一个朋友从日本带回来的。我放在箱子里头,最近才找出来。破了也不要紧,我用不着它。”
“蕙儿说她在庙里很孤寂,灵柩一天不下葬,她的灵魂也得不到归宿,”周老太太换了话题说。“郑家把蕙儿的灵柩丢在莲花庵不管,不是推口说没有买到好地,就是说没有择到好日子。前天我喊周贵去看过,问到庵里人,说是半年来姑少爷就没有去看过一次,最近两三个月郑家连一个底下人也没有差去看过。我气得跟你大舅吵,他还是袒护他的好女婿。听说有人在给伯雄做媒。他没有续弦时对蕙儿都是这样冷淡,他要续了弦,岂不会让蕙儿的尸骨烂在莲花庵里头?今晚上你大舅回来,我一定要找他理论。他再不听我的话,我就拿这条老命跟他拚!”周老太太愈说愈气,把一切罪名都堆在她儿子的身上,她恨不得立刻给他一个大的惩罚。这次她下了决心:她一定要替死去的蕙办好那件事情。
“妈这话也说得太重了,大哥有不是处,妈尽管教训他,也犯不着这样动气,”周氏看见陈氏、徐氏都不敢作声,连忙做出笑容开口劝道。
“你看都是他一个人闹出来的。要不是他那样乱来,蕙儿何至于惨死,又何至于灵柩抛在尼姑庵里没有人照管?我想蕙儿在九泉一定也恨她这个无情的父亲,”周老太太气得颤巍巍地说。
觉新心里很痛苦,但是他始终没有把他的感情表露出来。他暗暗地抱怨这几位长辈,他想:“你们都是帮凶!当初为什么不救她?现在却又这样痛苦!”他有一点赌气的心情。但是她们的痛苦和悔恨渐渐地传到了他的心里,成了他自己的,她们的希望也成了他的希望。他感激周老太太下了这样的决心。那个时时悬在他心上的问题终于可以得到解决了。这是最后的机会,他还可以替蕙尽一点力。但是他根据过去的经验,还担心他的外祖母不能坚持她的主张,所以他趁着这个时机鼓动周老太太道:
“说起蕙表妹的灵柩,我前些时候当着大舅对伯雄提过。伯雄随便支吾过去,大舅也不说什么。我看如果不找郑家正式交涉,恐怕不会有结果。这次还要请外婆作主,催大舅去交涉,让蕙表妹的灵柩早日下葬,死者得到一个归宿,大家也安心一点……”觉新说到后来,觉得有什么东西绞着他的心,他常常感到的隐微的心痛这时又发作了。鼻酸、眼痛同时来攻击他。他用力在挣扎,他不敢再看那些悲痛的面颜,害怕会引出他的眼泪。他埋下头去,他的声音也有点哑了,于是他突然闭了口。
“你们看,大表哥都还这样关心蕙儿的事情,她那个顽固的父亲却一点也不在乎。你们说气不气人!”周老太太气愤地对众人说,她的眼泪又落了下来。“今晚上等他回来,我就对他说明白,他不肯办,我自己来办!”她又把眼光掉去看觉新,对他说:“大少爷,还要请你帮忙。”
“外婆吩咐我做什么,我做就是了,”觉新抬起头回答道,声音小,但是很坚决。
“既然这样,妈同嫂嫂也不必难过了。大少爷来了,大妹也在这儿,我看还是打牌消遣罢,”徐氏看见众人悲痛地坐在房里发愣,周老太太又不断地动气,觉得应该打破这种悲哀的气氛,便提议道。
周氏知道徐氏的意思,便帮忙她安慰周老太太。
周伯涛回来的时候,众人还在内客厅里打牌。晚饭后大家回到内客厅里。周老太太看见众人都在,正好说话,便向周伯涛提出蕙的灵柩的问题,她还说起请卜南失的事。
“扶乩之说本来就是妄谈。况且这是外国东西,更不可信,”周伯涛陪笑道,他用这两句简单的话轻轻地拒绝了他母亲的提议。他的脸上丝毫没有感动的表情。
周伯涛的话和态度激怒了陈氏和周老太太。陈氏也不顾新婚的媳妇在这里,忍不住厉声驳斥道:“我问你蕙儿的灵柩是不是应当下葬?难道你要让它烂在破庙里头?”
陈氏的突如其来的话使周伯涛感到一点窘,他的黑瘦脸上现出了红色。但是他马上就板起脸干脆地责斥他的妻子道:“我在对妈说话。你不要吵,蕙儿的灵柩葬不葬,那是郑家的事情,没有你的事!”
“没有我的事?我是蕙儿的母亲,难道我管不得?你自己不要做父亲,我还是蕙儿的母亲嘞!”陈氏挣红了脸顶撞道。
“蕙儿嫁到郑家,死了也是郑家的人。郑家世代书香,岂有不知礼节的道理?你女人家不懂事,不要多嘴!”周伯涛傲慢地教训陈氏道。
“你胡说!”周老太太气得没有办法,忍无可忍,便指着周伯涛结结巴巴地骂起来。“哪个要听你的混账道理?我问你,你说女人家不懂事,难道你自己不是女人生的?你读了多年的书,都读到牛肚子里头去了!你这一辈子就靠你父亲留下的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