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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三哥一死,恐怕五弟就会吵得更厉害,”王氏忽然淡淡地说了这句话。沈氏只看见王氏脸上的笑容,却不知道笑容里暗藏有刀锋。
“他在,也给我帮不了多少忙。譬如那回喜儿的事情,结果不是我吃亏,”沈氏怨愤地答道。她倒是在说老实话。
王氏看见沈氏不起疑心,也不再说这些话了。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便问沈氏道:
“五弟妹,你晓得不晓得四哥同五弟要把小蕙芳带到公馆里来游花园?小蕙芳是川班中有名的旦角。
“真的?哪一天?”沈氏高兴地说,她立刻忘记了克明的事情。
“四哥亲口对我说的。还有张碧秀也要来。四哥同五弟还要请他们吃饭,不过日子还没有定好,”王氏卖弄似地说:“五弟就没有对你说过?”张碧秀也是一个有名的小旦。
“这种事情他才不肯对我说!他怕我跟他吵。其实张碧秀是四哥的相好,我早就知道,”沈氏要替自己掩饰,又无意地说出王氏不高兴听的话来。
“难道你不昨得小蕙芳跟五弟也很要好吗?王氏报复似地冷笑道。
“五弟这种人是无所不来的。他喜新厌旧,跟哪一个人都好不长久。他从前对我还不是好得不得了。我看他决不会跟哪一个人真心要好,”沈氏坦白地说,她对王氏的话丝毫不介意,好象并不知道王氏的用意似的。她马上又加了一句:‘其实王太亲翁也很喜欢小蕙芳。“她指的是王氏的父亲。
王氏把眉毛一竖,很想发脾气,但是她马上又忍住了。她暗暗地把沈氏打量一下,看见沈氏满面笑容,知道沈氏并无挖苦她的意思,心里骂了一句:“你这口笨猪!”便冷笑一声,假意地赞了一句:“你这脾气倒好。”接着又说一句:“我父亲不过是逢场做戏,哪里比得上五弟?”沈氏听见上这一句,还以为这是称赞的意思,便又老实地回答道:
“我现在也看穿了。我不会为着五弟那种人生气的,这太不值得了。”
“能够看穿就好,”王氏接下去说,“我的意思也就是这样。我就没有闲心为着你四哥的事情生气。不过他对我也很尊重。他也不敢欺负我。我这个人并不是好欺负的。他耍他的,我也会耍我的。在这种年头一个人乐得过些快活日子。”她说话时脸上露出一种交织着愤怒与骄傲的表情。
“那么我们今天下午再来四圈罢,”沈氏高兴地说。
“四圈不够,至少要打八圈才过瘾,”王氏道。“不过恐怕人不齐。三嫂今天不会来的。”
“我去把五弟留下来。你叫他打牌,他会来的。他平素很尊敬你,”沈氏讨好地说:“大嫂总会来一角,我再去给明轩招呼一声要他早点回来。”
“那么你就快点回去准备。还有他们叫小蕙芳来吃饭的事情,你去问问五弟看,探听他的口气,究竟定在哪一天,”王氏怂恿道。
“我看小蕙芳他们不见得会来。来了我一定要好好地看一看,一定会比在戏台上看得更清楚些。”沈氏听见提到小蕙芳,倒忘记了打牌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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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十七
小!说
端午节大清早下了一点多钟的小雨,后来天放晴了。雨后的天空显得比平时更清朗:一碧无际的天幕给人带来了一种爽快的心境。
还是在上午。堂屋里供桌上点着蜡烛,燃着香,左右两边聚集了全家的男女老幼。仍旧照旧例男左女右地立在两边,由周氏开始,各人依着次序一个一个地走到盖着红毡的拜垫上去磕头。等到最后一个人离开拜垫以后,克明便吩咐仆人撤去拜垫。先是周氏、克明等长一辈的人互相行礼拜节。然后是觉新等晚一辈的人分别向长辈们行礼。在一阵喧闹之后,堂屋里又恢复了原先的清静。人们全散去了,只剩下一对红烛孤寂地在烛台上流泪,香炉里的一炷香懒懒地在嘘气,菖蒲和陈艾静静地悬垂在两边的门柱上。
觉新回到房里,刚刚在写字台前坐下,忽然又站起来,无缘无故地走出过道,进了堂屋。他看见那种冷冷清清的样子,心里更不好过。他垂着手在堂屋里走了几步,又觉得没有趣味。他看见石板过道上栀子花盛开,绿叶白花在雨后的阳光中显得更美丽,便信步走下台阶到了花盆前面。他觉得一阵甜香沁入鼻内,便站在那里让他的头沐着阳光,让他的思想被馥郁的花香埋葬。
忽然从拐门外转进来两个年轻女子,穿着一深一浅的新洋布衫,手里各捧着一束带叶的鲜艳的石榴花。这是翠环和绮霞。她们看见觉新,便向着他走来。她们走到觉新面前,同时唤声:“大少爷,”弯下腰去向他请安拜节。
觉新简单地还了礼。他看见她们的脸上都露出微笑,各人鬓边插了一朵火似的石榴花,颔下右边第一对钮绊上又插着一朵栀子花。他想:今天是一个大家快乐的节日。他的脸上也浮出了笑容,随便说了一句:“你们拿的石榴花开得很好。”
“大少爷,你喜欢,我分几枝给你,我们太太要不到这么多,”翠环快乐地霎动她的一对明亮的眼睛说道。
“不必了,我不过随便说一句。今天过节,大家高兴,你们快回去吃粽子,”觉新带着疲倦的微笑答道。
翠环和绮霞答应了一声,带着笑容走了。她们一路上还起劲地小声商量一件事情。
觉新默默地望着这两个少女的背影在过道里消失了,才慢慢地移开他的眼光。他痛苦地想:怎么别人今天都高兴,我却这样无聊。
有人从拐门外进来,又有人从拐门内出去。觉英带跳带嚷地跑出去了,在他的后面跟着觉群、觉世两个堂兄弟和堂妹淑芬。
“怎么昨天刚刚挨过打,今天又忘记了?”觉新诧异地自语道,他指的是觉英。他接着绝望地说:“大概性情生就了,是改不了的。”于是他又为三叔克明的将来感到绝望了。
觉民挟着一本外国书从房里出来,在阶上唤了一声:“大哥,”便向觉新走去。
“怎么姑妈还没有来?”这是觉民的第一句话。
觉新看看觉民,苦涩地一笑,淡淡地答道:“大概就要来了。”他知道觉民盼望的并不是他们的姑母,倒是琴表妹。但是他盼望的却是姑母,他相信她会来的,她昨天还亲口答应过他。不过他刚刚说出那句话,忽然又担心起来。他疑惑地说:“姑妈该不会改变心思罢。”
“我想是不会的。我听见她说过几次要来。她虽然看不惯四爸、五爸他们的行为,不过她也很想回来看看。她虽说是爱清静,我看她关在自己家里也太寂寞,”觉民说。
“实在说来,我们公馆里头也闹得太不成话了,”觉新叹了一口气说,“五爸在戴孝期内讨小老婆生儿子,连三爸也管不住。以后不晓得会变成什么世界!”
觉民冷笑一声,带点气愤地说:“你想还有什么好的结果!”他本来还想说一句:“只有你服三爸管,”话到了他的口边就被他咽下去了。他仓卒地换上一句:“我到花园里头读书去。”他想走开。
“今天过节,你还读书?”觉民顺口说了一句。
“过节不过节,在我都是一样,”觉新答道。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骄傲地想:我不象他们。
“你倒好,你们都好,”觉新忍不住说出这样的羡慕的话。
“你这是什么意思?”觉民惊讶地说。他触到了觉新的眼光,觉得他有点了解大哥的心情了,便用同情的口气劝道:“大哥,你看今天大家都高兴,你为什么还要拿那些思想苦你自己?你想得太多了!”
“我今天没有什么不高兴,”觉新逃循地分辩道。
“那么你一个人站在这儿做什么?”觉民追究地问道。
“我就要进去了,”觉新封门似地答道。
觉民觉得不必再问什么,便说:“那么我们一路走罢,我先到你屋里坐坐。”
觉新默默地同觉民回到自己的房里。他揭开门帘第一眼便看见方桌上一瓶新鲜的石榴花。
“石榴花!你在哪儿弄来的?是不是在门口折的?”觉民喜欢这些火红的花朵,赞美地说。
觉新呆了一下。他自己先前明明看见那只空花瓶放在内房里面,却想不到现在插了花移到这方桌上来了。他起初想到何嫂,但是很快地另一个思想就来纠正了他的错误:这一定是他刚才看见的石榴花。
在繁密的绿叶丛中,火似的花朵仿佛射出强烈的光芒,发出高度的热力。他觉得这个房间突然明亮了,而且有一股新鲜的风吹进了他的心里。他感动地微微一笑。他温和地答道:
“我也不晓得,等一会儿问何嫂就明白了。”
其实觉新知道是谁进来为他把花插上的。他却不愿意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