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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当儿,乱子越闹越大了。库拉巴喀依然面对钢琴坐在那里,气派十足地掉过头来看着我们。不管他的气派多么足,也不得不躲闪那些飞过来的东西。也就是说,每隔两三秒钟他就得变换一下姿势。不过他还大致保持了大音乐家的威严,那对眯缝眼儿炯炯发着光。我——为了避开风险,躲在托喀身后。可是好奇心促使我热衷于和马咯继续交谈下去:“这样的检查不是太野蛮了吗?”
“哪儿的话,这要比任何一个国家的检查都来得文明呢。就拿某某来说,一个来月以前……”
刚说到这里,恰好一只空瓶子掼到马咯的脑袋上了。他仅仅喊了声“quack”(这只是个感叹词)就晕过去了。
八
说也奇怪,我对玻璃公司老板嘎尔抱有好感。嘎尔是首屈一指的资本家。在这个国家的水虎当中,就数嘎尔的肚皮大。他在长得像荔枝的老婆和状似黄瓜的孩子簇拥之下,坐在扶手椅上;几乎是幸福的化身。审判官培卟和医生查喀经常带我到嘎尔家去吃晚饭。我还带着嘎尔的介绍信,去参观与他和他的朋友有些关系的各种工厂,其中我最感兴趣的是印制书籍的工厂。我跟一位年轻的水虎工程师一道走进工厂,看到靠水力发电转动的大机器时,对水虎国机器工业的进步惊叹不已。听说这里一年印刷七百万部书。使我惊讶的不是书的部数,倒是制造过程的简便省力。因为这个国家出书,只消把纸张、油墨和灰色的粉末倒进机器的漏斗形洞口里就行了。这些原料进入机器后不到五分钟,就变成二十三开、三十二开、四十六开等各种版式的书籍。我瞧着就像瀑布似的从机器里倾泻出各种各样的书籍。我问那位挺着胸脯的水虎工程师这种灰色粉末是什么。他站在黑亮亮的机器前,心不在焉地回答说:“这个吗?这是驴的脑浆。只消把它烘干后制成粉末就成。时价是每吨两三分钱。”
当然,这种工业上的奇迹不仅出现在书籍制造公司,而且也出现在绘画制造公司和音乐制造公司。据嘎尔说,这个国家平均每个月发明七八百种新机器,什么都可以不靠人工而大规模生产出来,从而被解雇的水虎职工也不下四五万只。然而在这个国家每天早晨读报,从来没见过“罢工”一词。我感到纳闷,有一次应邀跟培卟和查喀等一道到嘎尔家吃晚饭的时候,就问起这是怎么回事。
“都给吃掉啦!”嘎尔饭后叼着雪茄烟,若无其事地说。
我没听懂“都给吃掉啦”指的是什么。戴着夹鼻眼镜的查喀大概觉察到我还在闷葫芦里,就从旁解释道:“把这些水虎职工都宰掉了,肉就当作食品。请你看这份报纸。这个月刚好解雇了六万四千七百六十九只,肉价也就随着下跌了。”
“难道你们的职工就一声不响地等着给杀掉吗?”
“闹也没用,因为有‘职工屠宰法’嘛,”站在一株盆栽杨梅前面的怒容满面的培卟说。
我当然感到恼火。可是东道主嘎尔自不用说,连培卟和查喀似乎也都把这看作是天经地义的事。
查喀边笑边用嘲讽的口气对我说:“也就是说,由国家出面来解除饿死和自杀的麻烦。只让他们闻闻毒气就行了,并不怎么痛苦。”
“可是所说的吃他们的肉……”
“别开玩笑啦。马咯听了,一定会大笑呢。在你们国家,工人阶级的闺女不也在当妓女吗?吃水虎职工的肉使你感到愤慨,这是感伤主义。”
嘎尔听我们这么交谈着,就劝我吃放在近处桌子上的那盘夹心面包,他毫不在意地说:“怎样?尝一块吧?这也是用水虎职工的肉做的。”
我当然窘住了。岂但如此,在培卟和查喀的笑声中,我蹿出了嘎尔家的客厅。那刚好是个阴霾的夜晚,房屋上空连点星光也没有。我在一团漆黑中回到住所,一路上不停地呕吐,透过黑暗看上去,吐出的东西白花花的。
九
然而,玻璃公司的老板嘎尔无疑是一只和蔼可亲的水虎。我经常跟嘎尔一道到他参加的俱乐部去,度过愉快的夜晚。原因之一是呆在这个俱乐部比在托喀参加的超人俱乐部要自在得多。而且嘎尔的话尽管没有哲学家马咯的言谈那样深奥,却使我窥见了一个崭新的世界——广阔的世界。嘎尔总是边用纯金的羹匙搅和着咖啡,边快快活活地漫谈。
在一个雾很浓的夜晚,我隔着插满冬蔷薇的花瓶,在听嘎尔聊天。记得那是一间分离派①风格的房间,整个房间不用说,连桌椅都是白色镶细金边的。嘎尔比平时还要神气,满面春风地谈着执政党——quorax党内阁的事。喀拉克斯不过是个毫无涵义的感叹词,只能译作“哎呀”。总之,这是标榜着首先为“全体水虎谋福利”的政党。
① 分离派是一种反学院派的美术流派,1897年创始于维也纳。
“领导喀拉克斯党的是著名政治家啰培。俾斯麦不是曾说过‘诚实是最妥善的外交政策’吗?然而啰培把诚实也运用到内政方面……”
“可是啰培的演说……”
“喏,你听我说。那当然是一派谎言。但人人都知道他讲的是瞎话。所以归根结蒂就等于是说真话了。你把它一概说成是假话,那不过是你个人的偏见。我要谈的是啰培的事。啰培领导着喀拉克斯党,而操纵啰培的是pou…fou日报(”卟…弗“一词也是毫无涵义的感叹词。硬要译出来,就只能译作”啊“)的社长哙哙。但哙哙也还不是他自己的主人。支配他的就是坐在你面前的嘎尔。”
“可是……怨我冒昧,可你《卟…弗日报》不是站在工人一边的报纸吗?你说这家报纸的社长哙哙也受你支配,那就是说……”
“《卟…弗日报》的记者们当然是站在工人一边的。可是支配记者们的,除了哙哙就没有别人了。而哙哙又不能不请我嘎尔当后台老板。”
嘎尔依然笑眯眯地摆弄着那把纯金的羹匙。我看到嘎尔这副样子,心里与其说是憎恨他,毋宁说同情起《卟…弗日报》的记者们来了。
嘎尔看到我不吭气,大概立即觉察出我这种同情,就挺起大肚皮说:“嗐,《卟…弗日报》的记者们也不全都向着工人。我们水虎至少首先是向着我们自己,其他都靠后。……更麻烦的是,还有凌驾于我嘎尔之上的呢。你猜是谁?那是我的妻子——美丽的嘎尔夫人。”嘎尔朗笑起来了。
“那毋宁说是蛮幸福吧。”
“反正我挺惬意。可我只有在你面前——在不是水虎的你面前,才这么打开天窗说亮话的。”
“那么,喀拉克斯内阁是由嘎尔夫人执牛耳的喽?”
“这么说也未尝不可。……七年前的战争确实是因为某只雌水虎而引起来的。”
“战争?这个国家也打过仗吗?”
“可不是吗!将来随时都可能打起来呢。只要有邻国……”
说实在的,我这时才知道水虎国也不是个孤立的国家。据嘎尔说,水虎一向是以水獭为假想敌。而且水獭的军备并不亚于水虎。我对水虎和水獭之间的战争颇感兴趣。(因为水虎的劲敌乃是水獭这一点是个新发现,就连《山岛民谭集》的作者柳田国男①也不知道,《水虎考略》的作者更不用说了。
① 柳田国男(1875…1962),日本民俗学家。
“那次战争爆发之前,两国自然都提高警惕,虎视眈眈地窥伺着对方,因为它们彼此都怕对方。后来,住在这个国家的一只水獭去访问某一对水虎夫妇。那只雌水虎的丈夫不务正业,她原打算把他杀死。她丈夫还保了寿险,说不定在一定程度上这也是诱使她谋杀他的原因。”
“你认识这对夫妇吗?”
“嗯——不,只认得雄的。我老婆说那个雄的是坏蛋,可依我看来,与其说他是坏蛋,倒不如说他是患了被害妄想症的疯子,成天害怕被雌水虎捉住。……于是雌水虎在老公的那杯可可里放了氰化钾。不晓得怎么搞错了,又把它拿给客人水獭喝了。水獭这下当然丧了命。接着……”
“接着就打起仗来了吗?”
“可不。恰好那只水獭又曾荣获过勋章。”
“哪边打赢了?”
“自然是我们国家。三十六万九千五百只水虎因而英勇地阵亡了。可是跟敌国比较起来,这点损失算不了什么。我国的皮毛差不多都是水獭皮。那次战争期间,除了制造玻璃之外,我还把煤渣运到战场上。”
“运煤渣干什么?”
“当然是吃喽。我们水虎只要肚皮饿了,是什么都肯吃的。”
“这——请你不要生气。对于在战场上的水虎们来说,这……在我们国家,这可是丑闻呢。”
“在这个国家无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