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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友,自从成为故人,不觉已经过了二十多年的岁月。略夫如果有他老兄那样一半的对人的热情——屠格涅夫久久地向这狭暗的柜内投射着寂寞的眼光,竟不觉得春天的长夜已渐渐深沉。
第二天早晨,屠格涅夫很早就到这家人用作餐厅的楼上的客厅里去。客厅墙上挂着托尔斯泰家上代祖先的几幅肖像——托尔斯泰正坐在其中一幅肖像下的桌边,看当天收到的邮件,除他之外,还不见一个孩子出来。
两位老人点头打了招呼。
屠格涅夫乘机瞧瞧他的脸色,只消他表示一点点好意,便准备立刻跟他和好。可是托尔斯泰还是闷沉沉的,说了两三句话之后,仍旧看他的邮件。屠格涅夫没有法子,只好拉过一把身边的椅子,坐下来默默地看报纸。
沉闷的客厅里,除了短暂的茶炊的沸声,再也没有别的声响了。
“昨天晚上睡得好吗?”
看完了邮件,托尔斯泰不知想起什么来,向屠格涅夫这样问了一声。
“睡得很好。”
屠格涅夫把报纸放下,等托尔斯泰再说别的话,可是主人提起银环的茶杯,在茶炊里倒茶,再也不开口了。
这样过了一会儿,屠格涅夫瞧着托尔斯泰沉闷的脸色,渐渐感到不快了,特别是今天早晨旁边再无别人,更使他觉得不知怎样才好。要是有托尔斯泰夫人在——他脑子里这样想了几次,不知什么原因,这时候还没有人到客厅里来。
五分钟、十分钟,——屠格涅夫到底耐不住了,把报纸扔开,从椅子上慌张地站起来。
这时候,客厅门外,突然传来很多人的说话声和脚步声,从楼梯上争先恐后地跑上来——马上有人一把把门推开,五六个孩子,嘴里嚷嚷着,跑进屋子里来了。
“爸爸,找到啦!”
第一个是伊利亚,得意洋洋地举起手里的东西一晃。
“是我第一个发现的。”
面孔很像她母亲的泰齐亚娜,抢在弟弟之前,大声地报告。
“掉下来的时候,挂在白杨树的枝条上了。”
最后说明的,是年纪最长的塞尔盖。
托尔斯泰吃了一惊,扫望着孩子们的脸色。知道昨天的山鹜果然找到了,他的长满大胡子的脸上,忽然现出了笑容:“真的?挂在树枝上啦?难怪狗没有找到。”
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跟孩子一起挤到屠格涅夫跟前,伸出了粗大的右手:“伊凡·塞尔盖维支,这一下我可放心了。我可不是说谎的人,这鸟儿要是落到地上,朵拉是一定会找到的。”
屠格涅夫有点不好意思地紧紧握住托尔斯泰的手。找到的是山鹜呢,还是《安娜·卡列尼娜》的作者——在这位《父与子》作者的头脑里,简直有点迷糊了,他高兴得几乎掉下泪来:“我也不是说谎的人嘛,瞧瞧我这手腕,就是一枪打中了。枪声一响,鸟儿便石头似的滚下来了……”
两个老人你瞧我,我瞧你,不约而同地大声哄笑了。
一九二一年一月作
楼适夷 译
1976年6月
.。
六宫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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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宫公主
芥川龙之介
一
六宫公主的父亲,是过去的一位宫女生的。他是一个落后于时代的古板人物,官也没有升到兵部大辅以上。公主跟父母住在六宫边一座树木高大的庭院里,六宫公主的名字便是这样来的。
父母非常宠爱公主,但也只是一味溺爱,没替她找个合适的女婿,只是待字深闺,等人家来求婚。公主依照父母的教养,平静地过着日子,是一种既无忧虑也无欢乐的生活。她从未经历世途,对眼下的生活,也没有什么不如意,一心所想的:“只要双亲健康长寿就好了。”
古池边的樱花树,每年开放几丛寥落的花朵,不知不觉地公主已长成一个静淑幽姻的美女。当作靠山的父亲,因为年老酗酒,突然成了故人,母亲怀念亡人,郁郁不乐,约莫隔了半年,最后也跟父亲一起去了。公主不但悲伤,而且更不幸的,是世途茫茫,不知如何是好了。这位一向娇生惯养的千金公主,除了一位乳母,再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了。
乳母忠心耿耿,为了公主,不惜拼命劳碌,可是家里传下来的螺甸嵌镶的手箱,白金的香炉,都一件件地变卖了。男女下人,也开始一个个告辞而去。公主终于渐渐明白生计的艰难。可是要改变这种景况,却不是她力能胜任的。她依然只是面对着寂寞的庭院,同过去一样,弹弹琴,吟吟诗,一天天过去。
在一个秋天的傍晚,乳母走到公主面前,迟疑了好一会,终于说了这样的话:“我的当和尚的外甥对我说,有一位在丹波国当过国司的官人,非常企慕公主,想同你结识,那人长得一表人才,性情温和。他父亲也是一位地方官,上代还当过三品京官,您可以同他见见吗?现在日子这样艰难,也不无小补呀!”
公主低声地哭了,为了补助艰难的生活,将身体给男人,不是同卖身一样吗?当然也知道,世间这样的事很多。想到这儿,更加伤心了。公主面对着乳母,在秋风落叶声中,把玉容深深埋在衫袖里。
二
从此以后,公主也就每夜和这男子相会了①。那男子正如乳母所说,是个性情温和的人,容貌也风雅,而且谁都能看出来,他对美貌的公主是十分倾倒的。公主对他也并不感到讨厌,有时还觉得终身有了依靠。可是在印花帐幕里,映着刺目的灯光和那男子相亲相爱的时候,也没有一夜是感到欢乐的。
① 日本古代行多妻制,正妻之外,往往结识几个女人,晚来朝去,作为外室。
这期间,院子里开始添了新气象,凉棚和窗帘都换上了新的,下人也增加了,乳母管理家务也放手了。但公主对这种变化,仍看得非常冷淡。
有一个雨夜,男子和公主对坐饮酒,讲了丹波国一个可怕的故事。有一个到出云去的旅客,投宿在大江山下一家宿店里,恰巧这宿店的女人临产,就在那夜平安地生了一个女孩。旅客忽然看见产妇屋子里跑出一个大汉,嘴里说着:“寿命八岁,自害而死。”那人很快地跑到外边不见了。过了九年,这旅客因上京过路,又投宿到这家宿店,果然,知道那女孩在八岁时意外地死亡了。她从一株树上跳下来,恰巧地上一把镰刀,刺进了她的喉头。——故事就是如此。公主听了很难过,感到人生有命,想想自己有这个男人可以依靠,比之那个女孩,还算是幸运的。
“一切都是命定的嘛。”公主想着,脸上装出了笑容。
屋檐下的松树,被大雪压断了枝条。公主白天跟往常一样,弹弹琴,玩玩双六,晚上同男子在一个被窝里,听水鸟跳进池塘的声音,过着有点悲哀又有点欢乐的生活,并从这种懒散安逸的生活中,得到暂时的满足。
可是这安逸的日子,又突然到了尽头。刚进春天的一个晚上,当屋子里只有两人的时候,那男子忽然说出不祥的话来:“同你相处,今天是最后一夜了。”原来他的父亲,在除夕那天,刚被任命为陆奥守,因此他得跟父亲上冰天雪地的陆奥去。同公主分离,他当然心里也很悲哀,可是他跟公主的关系是瞒着父亲的,现在再要声明,已来不及了。男子垂头丧气地对她慢吞吞地说明了原委——“不过满了五年任期,我们就可以重新团聚了,请你等着我吧!”
公主已经哭倒了。即使谈不到什么爱情,总是一个依靠终身的男人,一旦分手,这悲哀也不是言语能形容的了。男子抚着公主的背脊,再三安慰她,鼓励她,可是眼泪已把话声哽咽住了。
这时候,还不知这事的乳母,和一个年轻的女佣,正端着酒壶杯盘进来,告诉他们,古池边的樱花已经长出骨朵来了……
三
第六年的春天到来了,到陆奥去的男子,终于没有回京。这几年中,公主的下人已一个不留地到哪里另投主人去了。公主住的东房,在某年大风中吹倒了。从那以后,公主和乳母二人住在下人的屋子里。那屋子又小又破,不过聊蔽风雨罢了。自从搬到这里,乳母一见可怜的公主,总禁不住掉泪,有时候,又无缘无故发脾气。
厨房移到凉棚下,天天吃的也只是大米和青菜。到了目前,公主的衣服,除了一身之外,再无多余。有时没有柴烧,乳母便上倒塌的正房去拆木板。可是公主仍同过去一样,弹弹琴,吟吟诗,消遣岁月,静静地等那男子。
于是,这年秋天的一个月夜,乳母又走到公主跟前,迟迟疑疑地说:“官人是不会回来的了,您还是忘了他吧。近来有一位典药之助,很想结识公主,一直在催问呢……”
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