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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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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最后觉民终于把他推在路旁一株梅树旁边。他颓丧地靠着树干,张开口喘气。“你何苦来!”觉民涨红了脸,望着觉慧,怜惜地说。

“这个家,我不能够再住下去!……”觉慧停了半晌才说出一句话,这与其说是对觉民说的,不如说是对自己说的。他又埋下头去搓自己的手。

觉民的脸色变了。他想说话,但是并没有说出来。他把眼光时而放在觉慧的脸上,时而又放在梅林中间,这时正有一只喜鹊在树上叫。渐渐地他的眼睛发亮了,脸色也变得温和了,他的脸上浮出了笑容。这是含泪的笑。眼泪开始沿着眼角流下来。他说:“三弟,……你为什么不再像从前那样地相信我呢?从前任何事情你都跟我商量。我们所有的苦乐都是两个人分担。现在为什么就不可以像从前那样?……”

“不!我们两个都变了!”觉慧愤愤地说,“你有了你的爱情,我什么都失掉了。我们两个还可以分担什么呢?”他并不是故意说这样的话来伤害觉民的心,他不过随便发泄他的怨气。他觉得在他跟哥哥的中间隔着一个湿淋淋的尸体。

觉民抬起头,口一动,似乎要大声说话,但是马上又闭了嘴。他埋下头去,沉默了半晌,他再抬起头来,差不多用祈求的声音说:“三弟,我刚才向你认了错。你还不能原谅我吗?你看我现在后悔了!我们以后还是像从前那样地互相扶持,迈起大步往前走吧。”

“然而这又有什么用?现在太迟了!我不愿意往前走了,”觉慧似乎被解除了武装,他的愤怒已经消失了,他绝望地说。“你居然说这样的话?难道你为了鸣凤就放弃一切吗?这跟你平日的言行完全不符!”觉民责备道。“不,不是这样,”觉慧连忙辩解说。但是他又住了口,而且避开了觉民的探问的眼光。他慢慢地说:“不只是为了鸣凤。”过后他又愤激地说:“我对这种生活根本就厌倦了。”

“你还不配说这种话。你我都很年轻,都还不懂得生活,”觉民依旧关心地劝道。

“难道我们看见的不已经够多吗?等着吧,最近的将来一定还有更可怕的把戏!我敢说!”觉慧的脸又因愤怒而涨红了。“你总是这样激烈!事情已经过去了,还有什么办法?难道你就不想到将来?奇怪你居然忘记你平日常说的那几句话!”

“什么话?”

觉民并不直接答复他,却念道:

“我是青年,我不是畸人,我不是愚人,我要给自己把幸福争过来。”

觉慧不作声了。他脸上的表情变化得很快,这表现出来他的内心的斗争是怎样地激烈。他皱紧眉头,然后微微地张开口加重语气地自语道:“我是青年。”他又愤愤地说:“我是青年!”过后他又怀疑似地慢声说:“我是青年?”又领悟似地说:“我是青年,”最后用坚决的声音说:“我是青年,不错,我是青年!”他一把抓住觉民的右手,注视着哥哥的脸。从这友爱的握手中,从这坚定的眼光中,觉民知道了弟弟心里想说的话。他也翻过手来还答觉慧的紧握。他们现在又互相了解了。

吃过午饭以后,觉民和觉慧在觉新夫妇的房里闲谈了一阵。觉民提议上街去散步,觉慧同意了。在路上他们谈着现在和将来,两个人都很兴奋,这半年来他们从没有谈过这么多的话。

天色阴暗,空中堆着好几片黑云。傍晚的空气很凉爽。清静的街巷中只有寥寥的几个行人,倒是几家公馆的门前聚了一些轿夫和仆人在闲谈。

他们走过了两三条街,在街口一所公馆门前砖墙上左右两边各挂了一块长方形木牌,黄底绿字,都是正楷。一边是“高克明大律师事务所”,另一边是“陈克家大律师事务所”。“我们怎么走到这儿来了?”觉民说。后来他们走进了一个僻静的巷子,巷子曲折,脚下是鹅卵石铺的路,穿皮鞋的脚走起来相当吃力。两边是不十分高的土墙,院子里高大的槐树把它们的枝叶伸到墙外。有一家墙内长了两株石榴树,可惜鲜艳的花朵已经落尽,只剩下一些在都市里憔悴了的淡红色的小石榴悬在绿叶丛生的树枝上。这一带是异常地清静,独院的小小的黑漆大门掩着,偶尔有一两个人进出。

“我们回去吧。天色不好,恐怕会下雨,”觉慧说,他注意到天空的黑云渐渐地聚拢了。

“嘘!不要响,”觉民急急地拉着弟弟的袖子,在他的耳边低声说,“你看。”

从前面一家独院里闪出来一个人影。这个人正向着他们走来,忽然抬起头看见了他们,马上掉转身走回那家独院里去,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五爸!他在这儿干什么?”眼快的觉慧惊奇地低声说。

“为什么鬼鬼祟祟的,看见我们就跑开了?”

“不要响,我们走过去看看、那是什么地方,”觉民提醒弟弟说。

他们两个人放慢了脚步,轻手轻脚地走到那家独院的门前,用手轻轻地推门,推不动。他们静静地站着,想听出一点声音。里面似乎有脚步声,但是他们仔细听去却又听不见什么。两个人又抬起头朝这两扇油漆崭新的大门看去,才注意到那张贴在门上的红纸条:“金陵高寓”。

觉民吐了吐舌头,便含笑地拉着觉慧走了。

“奇怪,金陵高寓,不就是我们的家吗?”觉慧走出巷子,好奇地对觉民说。

“省城里金陵高家当然不止我们一家。……不过你注意到这些字是哪个写的?”

觉慧听见哥哥的问话感到奇怪,但是他忽然领悟了,便带笑答道:“不是五爸写的吗?是,一定是他写的,我认得出来。”

“不错,是他写的,”觉民点头说。但是他忽然换了惊疑的语调自问道:“那么为什么会贴在这儿呢?”

“因为这就是他的家,”觉慧恍然大笑道,他开始明白这一切了。

“他的家?……不是在我们公馆里头吗?”觉民不懂得这个意思,惊讶地问道。

“当然,他现在有两个家了。……我不久以前就听见高忠说起过,不过那个时候我并没有留心。现在才想起来了。……好,我们不久又有把戏看了!”

“我也明白了,不过家里的人恐怕还不晓得,”觉民带笑说。

“这个地方离三爸的律师事务所不远,三爸怎么会不晓得?我看总有一天会晓得的,横竖又有把戏给我们看了,”觉慧轻蔑地说,这时候他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忽然觉得自己的道德的力量超过那个快要崩溃的空虚的大家庭之上,他并不以为这是夸张的想法。

“不好,下雨了,”觉民正要回答弟弟,忽然觉得一滴水落到他的额上,便惊惶地说,一面加速脚步往前面走。

“我们快点跑罢,大雨就要来了,”觉慧说了这句话,就开步跑起来。

不久大雨就落下来,等这两弟兄跑到家里,他们穿的洋布长衫已经湿透了。

“鸣凤,打脸水!”觉慧走到窗下,顺口叫出了这一声。他并不觉得说错了话。

“你还要叫鸣凤?她……”觉民说到这里忽然住了口。

觉慧回过头看了觉民一眼,也不回答什么,他的脸色马上变了。他换了语调颓唐地叫了两声“黄妈”,听见左上房里有人答应,他吩咐了“倒脸水”的话,便无精打采地走进自己的房间,懒洋洋地换了湿衣服,刚才冒雨跑回家的勇气完全消失了。

黄妈提了水壶来,看见他们成了这个样子,不免说了许多责备的话,自然这都是好心的责备。而且她差不多要流出眼泪地说了“要是前头太太还在,决不会让你们这样没有照料”的话;又说了“你们为了前头太太,应该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不应该这样不爱惜”的话;又说了“我在这儿完全是为了你们,不然我已经早走了”的话;又说了“鸣凤现在没有了,以后就只有我一个人服侍你们,要是你们不爱惜身体,万一我也死了,不晓得再有哪个来尽心服侍你们”的话;又因为鸣凤的死,说了“如今这个公馆已经成了浑水,我实在不愿意住下去”的话。这些话都是很伤感的,他们两人的心事都被它们引起来了。

黄妈说得够了,看他们换好了衣服,才叹息一声,移动着她的小脚一拐一拐地走出房去。

觉慧走出房来,雨已经住了,空气十分新鲜,又没有一点热气。他在阶上立了片刻,把每间屋里的灯光望了望,就信步走出去。他在大厅上站着。从书房里送出来读书的声音。他虽然不曾留心去听,但是这些声音依旧断续地进了他的耳里。什么“为人子者居不主奥,坐不中席,行不中道,立不中门……”,这是觉英的声音;什么“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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