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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凡·伊凡内奇的外甥。”
“叫伊凡·伊凡内奇的人多的是哟,”老板说,吁口气。他的目光掠过叶果鲁希卡的头顶朝门口望过去,沉默一下,问道:“您想喝茶吗?”
“劳驾,……”叶果鲁希卡有点勉强地同意道,其实他非常想喝每天早晨他一定喝到的早茶。
老板替他斟好一杯茶,随带给他一块已经被人啃过的糖。
叶果鲁希卡在一张折椅上坐下,喝起来。他还想问一磅①糖杏仁卖多少钱,刚要开口问,忽然一位顾客走进来了,老板就把他那杯茶放在一边,去做生意。他领着顾客走到冒出焦油气味的那半边去,跟他谈了很久。顾客大概是个很固执、很有主见的人,不断地摇头,表示不赞成,一步步向门口退去。
老板总算把他说服了,开始为他往一个大口袋里倒燕麦。
“你管这个也叫燕麦?”顾客悲叹地说。“这不是燕麦,这是麸皮,连鸡见了都会觉得好笑。……不行,我要到邦达连柯那儿去!”
叶果鲁希卡回到河边的时候,岸上正有一小堆篝火在冒烟。这是车夫们在烧饭。司乔普卡站在烟雾里,拿一把缺口的大勺在锅里搅动。旁边不远的地方,基留哈和瓦夏,被烟熏红了眼睛,坐在那儿收拾鱼。他们面前放着布满烂泥和水草的渔网,上面躺着亮闪闪的鱼和爬来爬去的虾。
叶美里扬刚从教堂里回来不久,坐在潘捷列身旁,挥动胳臂,用哑嗓子唱着,声音小到刚刚能够让人听见:“我们对您唱着……”迪莫夫在那些马儿身旁走动。
基留哈和瓦夏收拾好鱼,就连鱼带活虾一齐放进水桶,洗一洗干净,从桶里统统倒进沸滚的水里。
“放油吗?”司乔普卡问,用大勺撇掉水面上的沫子。
“何必呢?鱼自己会出油的,”基留哈回答。
司乔普卡从火上端下锅子来以前,先往水里放了三大把小米和一勺盐。末后,他尝了尝口味,吧嗒几下嘴唇,舔舔勺子,满意得喉咙里卡卡地响,这意思是说稀饭煮熟了。
除了潘捷列以外,大家都围着锅子坐下,用勺子吃起来。
“喂,你们!给那小子一个勺子!”潘捷列严厉地说。“大概他也想吃!”
“我们这是乡下人的饭食!……”基留哈叹了口气,说。
“人饿了,就是乡下人的饭食也是好吃的。”
他们就给叶果鲁希卡一个勺子。他吃起来,然而不是坐着,却站在锅子旁边,低头瞧着锅里就跟瞧着深渊似的。锅里冒出鱼腥味,小米里常碰到鱼鳞。虾用勺舀不起来,吃饭的人干脆就用手到锅子里去捞。瓦夏在这方面尤其毫无顾忌,不但在稀饭里弄湿了手,还浸湿了袖子。不过,叶果鲁希卡仍旧觉得稀饭挺好吃,使他想起在家的时候母亲逢到斋日常给他烧的虾汤。潘捷列坐在一旁,嚼着面包。
“老大爷,你怎么不吃?”叶美里扬问他。
“我不吃虾。……去它的!”老头儿说,嫌弃地扭转身去。
他们一面吃饭,一面随意谈话。从谈话里叶果鲁希卡听出他这些新朋友,尽管年龄和性格不同,却有一个使他们彼此相象的共同点:他们这些人过去的情况都很好,现在都不妙。讲起自己过去的事,他们个个都喜形于色,他们对待现在却差不多带着轻蔑的态度。俄罗斯人喜欢回忆,却不喜欢生活,这一点叶果鲁希卡还不懂。这顿饭还没吃完,他就已经深深相信,围住锅子坐着的这些人都是受尽命运的播弄和凌辱的人。潘捷列说:想当初在没有铁路以前,他常押着货车队在莫斯科和下诺夫戈罗德中间来往,赚到那么多的钱,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化才好。而且那年月的商人是什么样的商人,那年月的鱼是什么样的鱼,一切东西多么便宜啊!现在呢,道路短了,商人吝啬了,老百姓穷了,粮食贵了,样样东西都缩得极小了。叶美里扬告诉他们说:从前他在卢甘斯克工厂的唱诗班里做事,有挺好的嗓子,又善于看乐谱。现在呢,变成农民,靠哥哥过活了。哥哥拨给他几匹马,打发他出来干活,为此,哥哥拿去他的一半收入。瓦夏原先在火柴厂做工。
基留哈从前在一个好人家当车夫,在全区被人认为是个驾三 匹马的上等车夫。迪莫夫是一个富裕的农民的儿子,生活舒适,玩玩乐乐,无忧无虑;可是他刚满二十岁的那年,他那严厉专横的父亲想要训练他干正事,生怕住在家里会惯坏他,就打发他来干运输的行业,就跟没有田地的农民或者工人一 样。只有司乔普卡一个人没说什么,不过从他的没胡子的脸上可以看出,他过去的生活一定也比现在好得多。
一提起父亲,迪莫夫就皱起眉头,不吃了。他阴郁地瞧着他的同伴们,把眼光停在叶果鲁希卡身上。
“你这邪教徒,把帽子脱掉!”他粗鲁地说。“难道可以戴着帽子吃东西?你还算是上流人呐!”
叶果鲁希卡摘下帽子,没说话,可是再也尝不出稀饭的好滋味了,也没听到潘捷列和瓦夏怎样为他抱不平。对那捣蛋鬼的愤恨,在他的胸膛里郁闷地翻腾着。他下了决心,不管怎样也要叫这人吃点苦头。
饭后,大家走到货车那边,在阴影里躺下来。
“我们马上就要动身了吗,老爷爷?”叶果鲁希卡问潘捷列。
“上帝叫我们什么时候走,我们就什么时候走。……现在还不动身,天太热。……唉,主,这是您的旨意,圣母。……躺下吧,小子!”
不久,每一辆货车下面都传出打鼾的声音。叶果鲁希卡很想再到村子里去,可是想了一想,却打个呵欠,挨着老头儿躺下去了。
「注释」
①此处指俄磅,1俄磅等于409。5克。
。。
《草原》六
六
货车在河边待了一整天,等到太阳落下去,才从原地动身。
叶果鲁希卡又躺在羊毛捆上,货车轻声地吱吱嘎嘎响,摇晃个不停。潘捷列在下面走着,顿脚,拍大腿,嘴里唠唠叨叨。空中响起草原的音乐,跟昨天一样。
叶果鲁希卡仰面朝天躺着,把手枕在脑袋底下,看上面的天空。他瞧见晚霞怎样灿烂,后来又怎样消散。保护天使用金色的翅膀遮住地平线,准备睡下来过夜了。白昼平安地过去,安静和平的夜晚来临了,天使可以安宁地待在天上他们的家里了。……叶果鲁希卡看见天空渐渐变黑,暗影落在大地上,星星接连地亮起来。
每逢不移开自己的眼睛,久久地凝望着深邃的天空,那么不知什么缘故,思想和感情就会汇合成为一种孤独的感觉。
人们开始感到一种无可补救的孤独,凡是平素感到接近和亲切的东西都变得无限疏远,没有价值了。那些千万年来一直在天空俯视大地的星星,那本身使人无法理解、同时又对人的短促生涯漠不关心的天空和暗影,当人跟它们面对面、极力想了解它们的意义的时候,却用它们的沉默压迫人的灵魂。
那种在坟墓里等着我们每个人的孤独,就来到人的心头,生活的实质就显得使人绝望,显得可怕了。……叶果鲁希卡想到奶奶,她现在安眠在墓园里樱桃树底下,他想起她怎样躺进棺材里,两枚五戈比的铜钱压在她的眼睛上,后来人家又怎样给她盖上棺材,把她放进墓穴,他还想起一小块一小块的泥土落在棺材盖上那种低沉的响声。……他想象他的奶奶躺在漆黑狭窄的棺材里,孤苦伶仃,没人照应。他的想象画出奶奶怎样忽然醒来,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就敲打棺材盖子,喊救命,到头来害怕得衰弱不堪,又死了。他想象母亲死了,赫利斯托佛尔神甫死了,德兰尼茨卡雅伯爵小姐死了,索罗蒙死了。可是,不管他怎样极力想象自己离家很远,无依无靠,孤苦伶仃,死僵僵地睡在黑暗的坟墓里,却总也想不出那是什么样的情形。就他个人来说,他不承认自己有死的可能,觉得自己永远也不会死。……可是已经到了该死的时候的潘捷列却在下面走动,数说自己的思想。
“挺不错,……是好老爷,……”他喃喃道。“他的小子给带去上学;可是他在那边怎么样,那就不知道了。……在斯拉维扬诺塞尔布斯克,我是说,那儿没有一个学堂能教人大学问。……没有,这是实在的。不过那小子好,挺不错。……等他长大,会做他父亲的帮手。……你,叶果里,现在还是个小不点儿,可是你将来会长大,养活你爹娘。……上帝是这么规定的。……‘孝敬你的父亲和你的母亲。’……我自己也有过儿女,可是他们都烧死了。……我的老婆烧死了,儿女也烧死了。……这是实在的,在主显节 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