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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尔迦·米海洛芙娜说个不停。她凭经验知道,在招待客人的时候,自己说话比听别人说话要省力得多,方便得多。
自己讲话,就不必集中注意力考虑如何回答问题,变换脸上的表情了。然而她无意中提出一个严肃的问题,大学生就开始冗长地回答,她只得听他讲下去。大学生知道她以前受过高等教育,因此对待她的态度极力显得严肃。
“您读哪一系?”她问,忘记这个问题她已经提过一次了。
“医学系。”
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想起她已经很久没有去陪那些太太和小姐了。
“真的吗?这样说来,您日后要做大夫了?”她说,站起来。“这很好。我悔恨我自己没有学医。那么,诸位先生,你们在这儿吃饭,然后到花园里去走走。我给你们介绍几位小姐认识一下。”
她走出去,看一眼钟,刚到五点五十五分。她暗暗吃惊,时间竟走得这么慢。她心想,还要过六个钟头才会到午夜客人们走散的时候,不由得心里害怕。怎样打发这六个钟头呢?
说些什么话呢?怎样对待她的丈夫呢?
客厅里和露台上一个人也没有。所有的客人都分散在花园里了。
“我得邀他们在喝茶前到桦树林里去散散步,或者划划船,”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暗想,匆匆地往玩槌球的场地走去,那儿正传来说话声和欢笑声。“我得邀老人们玩文特。……”听差格利果利拿着空瓶子从槌球场那边向她迎面走来。
“太太们都在哪儿?”她问。
“在马林果树丛那边。老爷也在那儿。”
“哎,我的上帝啊!”槌球场上有人激烈地叫道。“这话我已经对您说过一千回了!要想了解保加利亚人,就得亲眼看见他们!不能凭报纸来判断!”
要么是由于这种嚷叫,要么是由于别的什么原因,总之,奥尔迦·米海洛芙娜突然感到周身十分衰弱,特别是两条腿和两个肩膀。她忽然想不再说话,不再听声,不再动弹了。
“格利果利,”她懒洋洋地勉强说道,“等一忽儿您伺候客人喝茶,或者干别的事的时候,请您务必不要来找我,也不要来问我什么,说什么。……样样事情您自己作主好了,而且……而且脚步声也不要太响。我求求您。……我受不了,因为……”她没有讲完,就往槌球场走去,可是半路上想起那些太太,就又拐弯往马林果树丛走去。天空、空气、树木仍旧露出阴郁的样子,说明不久就要下雨了。天气又热又闷。大群的乌鸦预感到要变天,就在花园上空飞来飞去,呱呱地叫。林荫路越是接近菜园,就变得越是荒凉,幽暗,狭窄。有一条小径埋藏在野梨树、酢浆草、小橡树、忽布等茂密的丛林里,在这条路上奥尔迦·米海洛芙娜被一群小黑蚊子围住了。她用手蒙住脸,极力想象她的小宝宝。……在她的想象里,掠过格利果利、米嘉、柯里亚、今天早晨到此地来祝贺命名日的农民们的脸。……这时候响起一个人的脚步声,她睁开眼睛。原来她的叔叔尼古拉·尼古拉伊奇很快地向她迎面走来。
“是你吗,亲爱的?很高兴,……”他喘吁吁地开口说。
“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他用手绢擦着胡子剃光的红下巴,随后忽然倒退一步,把两只手一拍,瞪起眼睛。“亲爱的,这种局面要弄到什么时候为止?”他喘着气,很快地说。“我问你:到底有没有个限度?姑且不谈他那种杰席莫尔达①式的见解对他四周的人产生道德败坏的影响,也不谈他侮辱我心里以及每个正直而有思想的人心里的一切神圣优美的东西,这都不去谈它,可是他总该有点礼貌嘛!这是怎么回事?他叫嚷,咆哮,装腔作势,硬要装成波拿巴②的样子,不容人说一句话,……鬼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他那样儿多么神气,笑声多么象将军,口气多么高傲!可是容我问您一声:他到底是个什么人物?无非是个靠妻子过活的丈夫,只有几亩薄田的九品文官,多亏娶了个阔小姐才沾到了光!无非是暴发户,容克地主罢了,这种人多的是!简直是谢德林笔下的人物!我敢当着上帝发誓,事情不外乎下面两种情形:要么他害着自大狂,要么那只年老昏聩的耗子阿历克塞·彼得罗维奇伯爵说得对:如今的孩子和年轻人成熟得晚,他们时而扮演马车夫,时而扮演将军,照这样一直要扮演到四十岁才算完!”
“这是实在的,这是实在的,……”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同意道。“您让我走过去。”
“现在你想想看,这会弄到什么下场?”她叔叔拦住她的去路,继续说。“这种扮演保守派和扮演将军的游戏会怎样结束?他已经被人告了一状!要受审了!我倒很高兴!他嚷来嚷去,闹来闹去,结果坐上被告席了事。并且不是地方法院或者别的什么法院,而是高等法院!看起来,比这再糟的事连想都没法想象!其次,他跟所有的人都闹翻了!今天是他的命名日,可是你看,沃斯特里亚科夫没来,亚洪托夫没来,符拉季米罗夫没来,谢伏德没来,伯爵没来。……论保守,看起来,阿历克塞·彼得罗维奇算是到顶了,可是就连他也没来!而且以后他再也不会来了!你瞧着就是,他不会来了!”
“哎,我的上帝啊,这跟我有什么相干?”奥尔迦·米海洛芙娜问道。
“怎么会不相干?你是他妻子!你聪明,读过高等学校,你本来有力量使他成为一个诚实的工作者嘛!”
“在高等学校,人家并没教我怎样感化难于相处的人。看起来,我得为我念过高等学校而向你们大家道歉才是!”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尖刻地说。“你听我说,叔叔,要是有人成天价在你耳朵旁边老是弹一个调子,你就会坐不住,逃之夭夭。
我呢,已经有整整一年成天价听这种老套头了。主啊,人总该有点怜悯心才对!“
她的叔叔做出很严肃的脸相,然后寻根究底地瞧着她,撇着嘴露出讥诮的笑容。
“原来是这么回事!”他用老太婆的声调唱歌般地说。“对不起,太太!”他说着,彬彬有礼地一鞠躬。“既然你自己都已经受他的影响,背叛了信念,那就该早点说出来才是。对不起,太太!”
“对,我背叛了信念!”她嚷道。“你自管得意好了!”
“对不起,太太!”
她叔叔最后一次彬彬有礼地鞠躬,不过这一回他把身子偏向一边,然后缩起脖子,把两个鞋跟一碰,行了个礼,往回走去。
“蠢货,”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暗想。“他该回家才对。”
她在菜园的马林果树丛里找到太太们和青年男女们。有的人在吃马林果,有的人吃腻了,在草莓的苗床那边徘徊,或者在甜豌豆地里挖土。离马林果树丛旁边不远,有一棵枝叶茂密的苹果树,四周用木棍支撑着,木棍是从一道旧栅栏上拔下来的。彼得·德米特利奇正在这棵树附近割草。他的头发披在额头上,领结松开,表链从纽扣眼里掉出来。他每走一步路,每挥舞一下镰刀,都显出他擅长干活,而且气力很大。他身旁站着柳包琪卡和邻居布克烈耶夫上校的女儿娜达丽雅和瓦连契娜,或者照大家对她们的称呼,娜达和瓦达,这两个姑娘都贫血,身子很胖,带着病态,生着淡黄色头发,年纪十六七岁,穿着白色连衣裙,彼此非常相象。彼得·德米特利奇在教她们割草。
“这很简单,……”他说。“只要会拿镰刀,别着急就成,那就是说不要过分用力。瞧,照这样。……您现在要试一下吗?”他说着,把镰刀递给柳包琪卡。“动手吧!”
柳包琪卡笨拙地用手握住镰刀,忽然脸红了,笑起来。
“您不要胆怯,柳包芙③·亚历山德罗芙娜!”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喊得很响,好让所有的太太小姐们都知道她跟她们在一块儿。“别胆怯!这得学!万一您嫁给一个托尔斯泰主义者,那他就要硬逼您割草了。”
柳包琪卡举起镰刀,可是又笑起来,而且笑得没了力气,立刻把镰刀放下了。她又害臊又愉快,因为人家对她说话的口气把她当作大人了。娜达却没有笑意,也不胆怯,带着严肃而冷静的面容拿起镰刀一挥,却把镰刀抡进草丛里去了。瓦达也不露笑意,跟她姐姐一样严肃而冷静,默默地拿起镰刀来,一刀砍进了土里。两姐妹做完这件事,就挽起胳膊,默默地往马林果树丛那边走去。
彼得·德米特利奇笑啊玩的,象是个小孩子。这种孩子般的淘气心情对他说来是再合适不过了,他在这种时候往往变得非常和善。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喜欢他这样。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