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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巧这一天冒得官在统领前碰了钉子回家,心上没好气,开口就是骂人,一天到夜坐卧不定,茶饭无心,一个人走出走进,不是长吁,就是短叹,好像满肚皮心事似的。二婚头问他亦不响,一时摸不着头脑,后来问跟去的人,才晓得他同朱得贵的前后一本帐。二婚头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进得房中,先借别事开端,拿他软语温存了一番,然后慢慢的讲到:“今日之事,虽说是上头制台的意思,然而统领实在亦是想拿我们的岔儿。这桩事情权柄还在统领手里,总得想个法儿修全修全才好。”冒得官道:“我的意思何尝不是如此。但是我们初到差,那里来的钱去交结他呢?”二婚头鼻子里嗤的一笑,道:“你们只晓得巴结上司非钱不行!”冒得官忙接嘴道:“除了钱,你还有甚么法子?”二婚头道:“法子是有,只怕你未见得能够做得到,于你的事无济,我反多添一层冤家,我想想不上算,还是不说罢。”冒得官道:“我此时是一点点主意都没有了。你有主意,你说出来,我们大家商量。倘若事情弄好了,也是大家好。”二婚头道:“你别忙,等我讲给你听。你不是说的统领专在女人身上用工夫吗?”冒得官道:“不错,他在女人身上用工夫。你总不能够去陪他,好替我当面求情?”二婚头把嘴一披道:“我不是那种混帐女人!一个女人,好嫁几个男人的!”冒得官道:“你是再要清节没有,生平只嫁我一个!现在这些闲话都不要讲,我们谈正经要紧。”二婚头把脸一板道:“倒亦不是这样讲。只要于你老爷事情有益,就苦着我的身体去干也不打紧。我听见你常提起,后营里周老爷不是先把他太太孝敬了统领才得的差使吗?只要于你老爷事情有益,这亦算不了甚么大事。人家好做,我亦办得到。只可惜我是四十岁的人了,统领见了不欢喜,不如年轻的好。”
冒得官道:“这个人那里去找呢?”二婚头道:“人是现成的,只要你拚得;光你拚得也没用,还要一个人拚得,最好亦要他本人愿意。”冒得官道:“你越说我越糊涂了。到底你说的是谁?”二婚头又故作沉吟道:“究竟权柄还在你手里。你是一家之主,说出来的话,要行就行,谁能驳回你去。”冒得官道:“你老实说罢,可急死我了!”二婚头又踌躇一回,道:“其实事情是大家之事,又不是我一人之事。我说了出来也为的是众人,并不是老爷得了好处我一个人享福。”冒得官接着又顶住他问:“所说的到底是那一个?”二婚头至此方说道:“这件事不要来问我,你去同你令爱小姐商量。”
冒得官听了,顿口无言。二婚头道:“男大须婚,女大须嫁。人家养了姑娘,早晚总得出阁的,出阁就成了人家的人,总不能拿他当儿子看待,留在家里一辈子。既然终须出阁,做大亦是做,做小亦是做。与其配了个中等人家做大,我看不如送给一个阔人做小。他自己丰衣足食,乐得受用,就是家里的人,也好跟着沾点光。为人在世,须图实在,为这虚名上也不知误了多少人,我的眼睛里着实见过不少了。”
冒得官听了摇头道:“我如今总算是三品的职分,官也不算小了,我们这种人家也不算低微了,怎么好拿女儿送给人家做小老婆呢?这句话非但太太不答应,小姐不愿意,就是我也不以为然!”二婚头见他不允,又鼻子里嗤的一笑,道:“我早晓得我这话是白说的,果不出我之所料。大家落拓大家穷,并不是我一人之事。从今以后,你们好歹都与我不相干涉,你们不必来问我,我也不来管你们的闲事!”说完,便自赌气先去睡觉去了。
冒得官也不言语,独自盘算了一夜,始终想不出一条修全的法子。慢慢的回想到二婚头的话,毕竟不错,除此之外,并没有第二条计策。于是又从床上把二婚头唤醒,称赞他的主意不错,同他商量怎样办法。此时二婚头惟恐不能报仇,一见冒得官从他之计,便亦欣然乐从,把嘴附在冒得官的耳朵上,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传授了一个极好的办法。冒得官连连点头称“是”。
到了第二天绝早,也不及洗脸吃点心,急急奔到大太太住的公馆里敲门。手下人开了门,便一直跑到太太屋里,也不及说别的话,掀开太太的帐子,问太太“鸦片烟盒子在那里”。太太还当他起早到统领公馆里请安回来,没有过瘾,如今要鸦片烟过瘾,便说:“在抽屉里。”小姐就住在太太床背后。太太又忙唤女儿起来:“快替你爸爸打烟。”说时迟,那时快,小姐还没有下床,他这里已经从抽屉里找到烟盒子,顺后揭开盖,拿烟抹了一嘴唇,把烟盒往地下一丢,趁势咕咚一声,困在地板上,喊道:“我那里要吃烟!我是要寻死!我死了好等你们享福!”说完这句,便四脚朝天,一声不言语了。太太、小姐一听这话,都吓得魂不附体,连忙起来看时,果然老爷吞了烟躺在地下了。
连日老爷被朱得贵讹诈以及统领当面申饬的事情,他母女亦早有风闻,都道他假官之事发作,无脸见人,所以自尽。但天下断无看着丈夫、父亲自尽不去救他的道理。于是太太、小姐慌了手脚,连哭带喊,把合公馆的人都闹了起来,一面到善堂里差人去讨药,一面拿粪给他吃,说:“大烟吃下去的工夫还少,一吐就好了。”冒得官抵死不肯吃粪。太太、小姐亲自动手,要撬开他的嘴拿粪灌下去。
冒得官急了,拿手摆了两摆,挥退了家里的众人,一骨碌坐起,就坐在地板上。太太、小姐也只得陪着他坐在地板上。他未曾开言,先叹一口气,停一停,说道:“我是要死的人了!但是此时鸦片烟毒还没有发出来,趁我有口气,交代你们几句话,等你们也好晓得我为甚么要寻死。”太太、小姐一迭连声的催他道:“你快说呀!”冒得官拿手指指小姐道:“我为的是你呀!”太太问:“怎么为了他呢?”冒得官道:“说说我的气就上来了!我想我们现在也不是甚么低微人家,可恨这位统领一定看上了他,要他!”太太道:“统领不是有太太、姨太太吗?怎么还要娶甚么太太?”冒得官道:“呸!他要他做小!你想,我的脸搁在那里去?所以想想只得寻死!这也怪我们小姐自己不好。我们前门紧对他的后门,我们这位小姐专爱站门子,他一夜到天亮,出进两次,不晓得那天被他看见了。齐巧前天姓朱的那杂种同我倒蛋,统领便借此为由,要出我的花样,撤差使、参官都不算,一定还要查办。太太,你是知道,我这官瞒不了你的。倘或查实在了,我的性命都没有!所以我想来想去,没有路走,只得走到这条路上去,一死为净!你们要一定救回我来,现在除掉把女儿孝敬统领做小,没有第二条路!你说我肯不肯!”太太、小姐听了,相对无言。
冒得官此时反有了精神,顶住太太、小姐问道:“你们还是要我自尽?还是等统领禀过制台,拿我参官拿问?论不定杀头、充军,还要看我的运气去碰!总而言之,同你们是不会再在一块儿了!”说罢,拿袖子装着擦眼泪,却不时偷瞧看女儿。太太听了这话,当时也不好说别的,一心挂念老爷要寻死,未知救得活救不活。要老爷不死,除非把女儿送给人家做小,又是心上舍不得。因此心上七上八下,也禁不住扑簌簌掉下泪来。至于小姐呢,平时爱站门子是有的,统领走出走进,也着实见过几面,又粗又蠢的一个大汉,实在心上有点不愿意,现在为了此事害的爸爸要寻死。想来想去,总怪自己命苦,所以会有这些磨难。一面想,一面哭,除哭之外,亦无别话可说。
冒得官看了气闷,发急说道:“我的命根子在你们手里!怎么说:还是要我活,要我死?”小姐一头哭,一头说道:“总是我这个祸害不好,害得爸爸要寻死!与其爸爸死,还不如等我寻个自尽罢!”说完了话,在地下拾起烟盒子就想去舐。却被太太一把抢过,说道:“一个还没有救活,怎禁得再加上你一个呢!”冒得官道:“罢罢罢!你们索性随我死,也不用来救我了!我自己养的女儿都不能救我一命,我还活在世界上做什么人呢!”小姐也说道:“罢罢罢!你们既不容我死,一定要我做人家的小老婆,只要你老人家的脸搁得下,不要说是送给统领做姨太太,就是拿我给叫化子,我敢说得一个不字吗。现在我再不答应,这明明是我逼死你老人家,这个罪名我却担不起!横竖苦着我的身子去干!但愿从今以后,你老人家升官发财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