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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生见了,吃惊道:“我昨夜见的是什么来?如何马驴从奴俱在?”那从人见张生被缚住在人丛中,也惊道:“昨夜在路旁困倦,睡着了,及到天明不见了郎君,故此寻来,如何被这些人如此窘辱?”张生把昨夜话对从人说了一遍,从人道:
“我们一觉好睡,从不曾见个甚的,怎么有如此怪异?”乡里这伙人道:“可见是一铲胡话,明是劫盗,敢这些人,都是一党?”并不肯放松一些,送到县里。县里牛公却是旧相识,见张生被乡人绑缚而来,大惊道:“缘何如此?”张生把前话说了,牛公叫快放了绑,请起来细问昨夜所见。张生道:“劫盗姓名,小生还记得几个。在冢上分散的衣物数目,小生也多听得明白。”牛公取笔请张生一一写出,按名捕捉,人赃俱获,没有一个逃得脱的。乃知张生夜来所见夜叉吃啖赶逐之景,乃是冤魂不散,鬼神幻出一段怪异,逼那张生伏在冢中,方得默记劫盗姓名,使他逃不得。此天意假于张生以擒盗,不是正合着小子所言眼花错认,也自有缘故的话。而今更有个眼花错认了,弄出好些冤业因果来,理不清身子的,更为可骇可笑。正是: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冤业随身,终须还帐。
这话也是唐时的事,山东沂州之西,有个名山,孤拔耸峭,迥出众峰,周围三十里,并无人居。贞元初年,有两个僧人,到此山中,喜欢这个境界幽僻,正好清修,不惜清苦,满山取枯树桠枝,在大树之间,搭起一间柴棚来。两个同坐在内,精勤礼念,昼夜不辍。四远村落闻知,各各喜舍资财布施,来替他两个构造屋宇,不上旬月之间,立成一个院子。
两僧尤加悫励,远近皆来钦仰,一应斋供,多自日逐有人来给与。两僧各住一廊,在佛前共祷,咒愿誓不下山,只在院中持斋,必祈修成无上菩提正果。正是:
白日禅关闲闭,落霞流水长天。
溪上丹枫自落,山僧自是高眠。
又:
檐外晴丝飏网,溪边春水浮花。
尘世无心名利,山中有分烟霞。
如此苦行,已经三十余年。元和年间,冬夜月明,两僧各在廊中,朗声呗唱。于时空山虚静,闻山下隐隐有恸哭之声,来得渐近,须臾已到院门。东廊僧在静中听罢,忽然动了一念道:“如此深山寂寞,多年不出,不知山下光景如何?
听此哀声,令人凄惨感伤。”只见哭声方止,一个人在院门边墙上扑的跳下地来,望着西廊便走。东廊僧遥见他身躯绝大,形状怪异,吃惊不小。不敢声张,怀着鬼胎,且默观动静。自此人入西廊之后,那西廊僧呗唱之声,截然住了。只听得劈劈扑扑,如两下力争之状。过一回,又听得信伢咀嚼,啖噬啜叱,其声甚厉。东廊僧慌了道:“院中无人,吃完了他,少不得到我。不如预先走了罢。”忙忙开了院门,惶骇奔突。久不出山,连路径都不认得了。攧攧扑扑,气力殆尽,回头看一看后面,只见其人跄跄踉踉,大踏步赶将来,一发慌极了。
乱跑乱跳,忽逢一道溪水。褰衣渡毕,追者已到溪边,却不过溪来。只在隔水嚷道:“若不阻水,当并啗之。”东廊僧且惧且行,也不想走到那里去的是,只信着脚步走罢了。须臾大雪,咫尺昏黑,正在没奈何所在,忽有个人家牛坊,就躲将进去,隐在里面。此时已有半夜了,雪势稍住。忽见一个黑衣的人,自外执刀枪徐至栏下。东廊僧吞声屏气,潜伏暗中,向明窥看。见那黑衣人踌躇四顾,恰像等些什么的一般。
有好一会,忽然院墙里面抛出些东西来,多是包裹衣服之类。
黑衣人看见,忙取来扎缚好了,装做了一担。墙里边一个女子,扳了墙跳将出来,映着雪月之光,东廊僧且是看得明白。
黑衣人见女子下了墙,就把枪挑了包裹,不等与他说话,望前先走。女子随后,跟他去了。东廊僧想道:“不尴尬,此间不是住处。适才这男子女人,必是相约私逃的。明日院中不见了人,照雪地行迹,寻将出来,见了个和尚,岂不把奸情事缠在身上来。不如趁早走了去为是。”总是一些不认得路径,慌忙又走,恍恍惚惚,没个定向。又乱乱的不成脚步,走上十数里路,踹了一个空,扑通的攧了下去,乃是一个废井。亏得干枯没水,却也深广,月光透下来,看时,只见旁有个死人,身首已离,血体还暖,是个适才杀了的。东廊僧一发惊惶,却又无法上得来,莫知所措。到得天色亮了,打眼一看,认得是昨夜攀墙的女子。心里疑道:“这怎么解?”正在没出豁处,只见井上有好些人喊嚷,临井一看道:“强盗在此了。”
就将索缒人下来,东廊僧此时吓坏心胆,冻僵了身体,挣扎不得。被那人就在井中绋缚了,先是光头上一头栗暴,打得火星爆散。东廊僧没口得叫冤,真是在死边过。那人扎缚好了,先后同死尸,吊将上来。只见一个老者,见了死尸,大哭一番。哭罢道:“你这那里来的秃驴?为何拐我女儿出来,杀死在井中?”东廊僧道:“小僧是官山东廊僧人,三十年不下山,因为夜间有怪物到院中,啗西廊僧,逃命至此。昨夜在牛坊中避雪,看见有个黑衣人进来。墙上一个女子跳出来,跟了他去。小僧因怕惹着是非,只得走脱。不想堕落井中,先已有杀死的人在内。小僧知他是甚缘故?小僧从不下山的,与人家女眷有何熟识?可以拐带。又有何冤仇,将他杀死?众位详察则个。”说罢,内中有好几个人,曾到山中认得他的,晓得是有戒行的高僧。却是现今同个死女子在井中,解不出这事来,不好替他分辩得。免不得一同送到县里来。县令看见一干人绑了个和尚,又抬一个死尸,究问根由。只见一个老者告说道:“小人姓马,是这本处人,这死的就是小人的女儿。年一十八岁,不曾许聘人家。这两日方才有两家来说起,只见今日早起来,家里不见了女儿。跟寻起来,看见院后雪地上鞋迹,晓得越墙而走了。依踪寻到井边,便不见女儿鞋迹,只有一团血洒在地上。向井中一看,只见女儿已杀死,这和尚却在里头,岂不是他杀的?”县令问那僧人,“怎么说?”
东廊僧道:“小僧是个官山中苦行僧人,三十余年不下本山。
昨夜忽有怪物入院,将同住僧人啖噬,不得已破戒下山逃命,岂知宿业所缠,撞到这网里来。”就把昨夜牛坊听见,已后虑祸再逃,坠井遇尸的话,细说了一遍。又道:“相公但差人到官山一查,看西廊僧人踪迹有无?是被何物啖噬模样?便见小生不是诳语。”县令依言,随即差个公人到山查勘的确,立等回话。公人到得山间,走进院来,只见西廊僧好端端在那里坐着看经。见有人来,才起问讯。公人把东廊僧所犯之事,一一说过,道:“因他诉说,有甚怪物入院来吃人,故此逃下山来的。相公着我来看个虚实,今师父既在,可说昨夜怪物,怎么样起?”西廊僧道:“并无甚怪物,但二更时候,两廊方对持念。东廊道友,忽然开了院门走了出去,我俩人誓约已久,三十年不出院门。见他独去,也自惊异,大声追呼,竟自不闻。小僧自守着不出院门之戒,不敢追赶罢了。至于山下之事,非我所知。”公人将此语回复了县令,县令道:“可见是这秃奴诳妄。”带过东廊僧,又加研审。东廊僧只是坚称前说,县令道:“眼见得西廊僧人见在,有何怪物来院中?你恰恰这日下山,这里恰恰有脱逃被杀之女同在井中。天下有这样凑巧的事,分明是杀人之盗,还要抵赖?”用起刑来,喝道:“快快招罢!”东廊僧道:“宿债所欠,有死而已,无情可招。”恼了县令性子,百般拷掠,楚毒备施。东廊僧道:“不必加刑,认是我杀罢了。”此时连原告见和尚如此受惨,招不出什么来,也自想道:“我家并不曾与这和尚往来,如何拐得我女着?就是拐了怎不与他逃去?却要杀他。便做是杀了,他自家也走得去的,如何同住这井中,做什么?其间恐有冤枉。”
倒走到县令面前,把这些话一一说了。县令道:“是倒也说得是,却是这个奸僧,黑夜落井,必非良人。况又口出妄语欺诳,眼见得中有隐情了。只是行凶刀杖无存,身边又无赃物,难以成狱。我且把他牢固监候,你个自去外边辑访你家女儿平日必有踪迹可疑之处,与私下往来之人,家中必有所失物件,你们逐一用心细查,自有明白。”众人听了吩咐,当下散了出来。东廊僧自到狱中受苦不提。
却说这马家是个沂州富翁,人皆呼为马员外,家有一女,长成得美丽非凡,从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