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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癸巳六月,淮南行省平章福寿,击破了张士诚,会伯颜、贴木儿等,合兵进斩水破之。自此道路稍通。刘万户恐王命久羁,急于趋赴,逐携了夫人、女儿同上京师。文生亦欲同行,争奈丈人是个极势力的老花脸,竟弃逐文生,不许同往。文生却与小姐,依依不舍。那万户大怒,登时把秀英小姐扶上车儿,便对文生道:“我家累世不赘白丁,汝既有志读书,须得擢名金榜,方许为婚。”说罢,登乘如飞而去。
气得那文生嚎啕大哭,珠泪填胸,昏晕几绝,又思量道:“这老势力如此可恶,而我妻贤淑,生死亦当相从。”遂缓步而进。
到得京师,那时刘万户新起用,好不声势赫奕,世高穷酸,如何敢近?旁边又没个传消息红娘,小姐如何知道文生在此,况客中金尽,东奔西去,没个投奔,好不苦楚。兼之腊月,朔风凛凛,彤云密布,悠悠扬扬,下起一天雪来。文生冒雪而往,只见前面一个婆婆,提着一壶酒,冒雪而来,就像施十娘模样,渐渐走到面前。
施十娘抬头一看,见是文生,好生惊恐,啐了一声,也不开言,连忙提了酒壶,往前乱跑,口里只管不住的念:“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的菩萨!”文生见他如此害怕,晓得他疑心是鬼,便连赶上几步,道:“施十娘不要心慌,我不是鬼,我有话与你说!”那施十娘心慌,也不听得他的话,见他紧从后面赶来,越发道是鬼了,走得急,不料那地下雪滑,一交跌倒,把酒罐儿弄翻在地,连忙爬起,那酒已泼翻了一半。文生忙上前扶住,道:“老娘不须怕得,我不是鬼。”连声道“不是鬼”。施十娘仔细一看,方才放心道:“你不要说慌,我是不怕鬼的。”文生道:“我实是人,并非虚谬。你却不晓得我还魂转来缘故,所以疑心,我与刘小姐,都是活的了。”
施十娘道:“我不信。那棺材又是钉的,棺上又有土盖了,如何走得出来?”文生道:“不知那时有甚么人,来撬开棺木,要盗小姐首饰,却值我气转还魂那人就惊走了去。我见小姐尸首,知是为我而死。”并小姐亦还了魂的,细细说了一遍。
施十娘道:“如今相公进京来何干?”文生道:“谁知小姐父亲上京做官,驿中遇着了小姐,岳丈嫌我穷酸,竟带他女儿进京,将我撇下。我感小姐情义,不忍分离,只得在此伺候消处。今日冲寒出来,又访不得一个音问,却好撞着老娘。不知老娘也到此住下为何?”施十娘道:“因你那日死后,我却心慌惧罪,连夜与侄儿搬移他处。后因我女儿嫁了京中人,我也就同女儿来此,尽可过活。相公既此无聊,何不到我舍下,粗茶淡饭,权住几时?一边温习经书,待功名成就,再图婚娶,何如?”文生正在窘迫之际,见施十娘留他,真个是他乡遇故知,跟了十娘就走。
走不上数十家门前,便是他女婿家。施十娘叫出女婿来见了,分宾主而坐,说其缘故。那女婿嗟讶不已。妈妈就去把先前剩下的半壶酒,烫得火热,拿两碟小菜儿,与文生搪寒。自己就到外厢,收拾了一间书房,叫文生将行李搬来。
文生从此竟在施妈妈处作寓,凡三餐酒食之类,都是施妈妈供与他吃,文生本是不求闻达之人,因见世态炎凉,若不奋迹巍科,如何得再续婚姻,以报刘小姐之洁?因此上,老实读书。
那刘万户在京,人皆趋他富贵,知他只此一女,都来求他为婚。刘万户也不顾旧女婿,竟要另许势豪。幸得秀英小姐守志不从。父母苦劝,他便道:“若有人还得我香勾的,我就与他为婚。”万户见女儿立志贤贞,只得罢了。
一日,黄榜动,选场开,文世高果有奇才雄策,高掇巍科。那榜上名写着苏州文世高,岂有刘万户不知的道理?只因当日轻薄他,只知姓文,那里去问他名字,所以不知他中;
又量他这穷酸,如何得有这一日!在文生高中,也是本分内事,但刘万户小人心肠,只道富贵贫贱是生成的,不知富贵贫贱更翻迭变,朝夕可以转移的;但晓得富贵不会贫穷,不晓得贫贱也可富贵,但时运有迟早耳。奉劝世人,不可以目前穷通,认做了定局。
文世高自中之后,人见他年少,未有妻室,纷纷的来与他议亲。他一概回绝,仍用着旧媒人施妈妈,取出刘小姐原赠他的汗巾一方、香勾一只,递与施妈妈,烦他到刘万户家去,看他如何回话。
施十娘即刻领了文老爷之命,喜孜孜来到刘万户衙内。衙内人见了施妈妈,俱各惊喜。施妈妈见了老夫人和小姐,真个如梦里相逢一般,取出小姐诗句、香勾,一五一十,说了文老爷圆亲之意。合家欢喜道:“小姐果然善识英雄,又能守节!”刘万户也便掇转头来道:“女儿眼力不差,守得着了。”
一面回复施妈妈,择日成亲;一面高结彩楼,广张筵席,迎文生入赘。说不尽那富贵繁华,享用无穷。文世高是个慷慨丈夫,到此地位,把前头事,一笔都勾。夫妻二人甚是感激施十娘恩义,厚酬之以金帛,并他女婿,也都时常照管他。
后来张士诚破了苏州,文世高家业尽散,无复顾恋;因慕西湖,仍同秀英小姐,归于大桥旧居,逍遥快乐,受用湖山佳景。当日说他不守闺门,到今日又赞他守贞志烈,不更二夫,人人称羡,个个道奇,传满了杭城内外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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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卷 东廊僧招魔陷囹圉
诗云:
参成世界总游魂,错认讹闻各有因。
最是天公施巧处,眼花历乱使人浑。
话说天下的事,惟有天意最深,天机最巧。人居世间,总被他颠颠倒倒,就是那空幻不实,境界偶然。人一个眼花错认了,明白是无端的,后边照应将来,自有一段缘故在内,真是人所不测,唐朝牛僧孺任伊阙县尉,时有东洛客张生应进士举,携文往谒。至中路遇暴雨雷雹,日已昏黑,去店尚远。
傍着一株大树下,且歇,少倾雨定,月色微明,就解鞍放马,与僮仆宿于路侧。困倦已甚,一齐昏睡。良久,张生朦胧觉来,见一物长数丈,形如夜叉,正在那里吃那匹马。张生惊得魂不附体,不敢则声,伏在草中,只见把马吃完了。又取那头驴去啯啅啯啅地吃了。将次吃完,就把手去扯他从奴一人过来,提着两足扯裂开来。张生见吃动了人,怎不心慌?只得硬挣起来,狼狈逃命。那件怪物随后赶来,叫呼骂詈。张生只是乱跑,不敢回头,约勾跑了一里来路,渐渐不听得后面声响。往前走去,遇见一个大冢,冢边立着一个女人。张生慌忙之中,也不管是什么人,连呼“救命!”女人问道:
“为着甚事?”张生把刚才的事说了。女人道:“此间是个古冢,内中空无一物,后有一孔,郎君可避在里头。不然性命难存。”
说罢,女子也不知那里去了。张生就寻冢孔,投身而入。冢内甚深,静听外边,已不见什么声响。自道避在此,料无事了。须臾望去冢外,月色转明,忽闻冢上有人说话响。张生又惧怕起来,伏在冢内不动。只见冢外推将一物进孔中来,张生只闻得血腥气,黑中看去,月光照着明白,乃是一个死人,头已断了。正在惊骇,又见是推一个进来。连推了三四个才住,多是一般的死人,以后没得推进来了。就闻冢上人嘈杂道:“金银若干,钱物若干,衣服若干。”张生方才晓得是一班强盗了,不敢吐气,伏着听他。只见那为头的道:“某件与某人,某件与某人。”连唱了来人的姓名,又有嫌多嫌少的道:
“分得不均匀。”相争论的,半日方散去。张生晓得外边无人了,堆了许多死尸,好不惧怕!欲要出来,又被死尸塞住孔口,转动不得。没奈何只得蹲在里头,等天明了。再去静想方才所听唱的姓名,忘失了些,还记得五六个,把来念熟了。
等着天亮起来。
话说那失盗的乡村里,一伙人各执器械来寻盗迹。到了冢旁,见满冢是血,就围住了,掘将开来。所杀之人,皆在冢内。落后见了张生是个活人,喊道:“还有个强盗,落在里头。”就把绳捆将起来。张生道:“我是个举子,不是贼。”众人道:“既不是贼,缘何在此冢内?”张生把昨夜的事一一说了。众人那里肯信,道:“必是强盗杀人送尸到此,偶堕其内的。不要听他胡讲!”众人你住我不住的乱来踢打,张生只得叫苦。内中有老成的道:“私下不要乱打,且送到县里去。”一伙人望着县里来,正行之间,只见张生的从人驴马鞍驼尽到。
张生见了,吃惊道:“我昨夜见的是什么来?如何马驴从奴俱在?”那从人见张生被缚住在人丛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