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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郭乔就说道:“前日这些小事,乃我见你父亲一时遭难无偿,我自出心赠他的。
青姑娘为何认做一事?若认做一事,岂不因此些小之事倒误了青姑娘终身?”青姐道:“事虽无干,人各有志。恩人虽赠银周急,不为买妾,然贱妾既有身可卖,怎叫父亲白白受恩人之惠?若父亲白白受恩人之惠,则恩人为仁人,为义士。而贱妾卖身一番,依旧别嫁他人,岂非只博虚名,而不得实为孝女了?故恩人自周急于父亲,贱妾自卖身于恩人,各行各志,各成各是,原不消说得。若必欲借此求售于恩人,则贱妾何人,岂敢仰辱君子,以取罪戾?”郭乔听了大喜道:“原来青姑娘不独是个美女子,竟是一个贤女子。我郭挺之前日一见了青姑娘,非不动心。一来正是施济,恐碍了行义之心,二来年齿相悬,恐妨了好逑之路,故承高谊送来之时急急避去,不敢以色徒自误。不期青姑娘倒有此一片眷恋之贞心,岂非人生之大快!但有一事,也要与青姑娘说过,家有荆妻,若蒙垂爱,只合屈于二座。”青姐道:“卖身之婢,收备酒扫足矣,安敢争小星之位?”郭乔听了,愈加欢喜道:“青姑娘既有此美意,我郭挺之怎敢相轻,容归寓再请媒行聘。”青姐道:
“贱妾因已卖身与恩人,故见恩人而不避,若再请媒行聘,转属多事,非贱妾卖身之原意了,似乎不必。”郭乔说道:“这是青姑娘的,各行各志,不要管我。”说定,遂急急地辞了回寓。正是:
花有清香月有阴,淑人自具淑人心。
若非眼出寻常外,那得芳名留到今。
郭乔见青姐一个少年的美貌女子情愿嫁他,怎么不喜?又想,青姐是个知高识低的女子,他不争礼于我,自是他的高处,我若无礼于他,便是我的短处了。因回寓取了三十二两银子,竟走至县中,将前事一五一十都与母舅说了,要他周全。王知县因见他客邸无聊,只得依允了,将三十二两银子封做两处,以十六两做聘金,以十六两做代礼。又替他添上一对金花,两匹彩缎,并鹅、酒、果盒之类。又叫六名鼓乐,又差一吏,两个皂隶,押了送去,吩咐他说:“是本县为煤,替郭相公娶米天禄女儿为侧室。”吏人领命竟送到种玉村米家来,恐米家不知,先叫两个皂隶报信。不期这两个皂隶却正是前日催粮的差人,米老儿忽然看见,吃了一惊道:“钱粮已交完,二位又来做甚么?”二皂隶方笑说道:“我们这番来不是催钱粮,是县里老爷替郭相公为媒,来聘你令爱,聘礼随后就到了,故我二人先来报喜。”米老儿听了,还不信道:
“郭相公来聘小女,为甚太爷肯替他做媒?”二皂隶道:“你原来不知,郭相公就是我县里太爷的外甥。”米天禄听了,愈加欢喜,忙忙与女儿说知,叫老妈央人相帮打点,早鼓乐吹吹打打,迎入村来了。不一时到了门前,米天禄接着,吏人将聘礼、代礼、金花、彩缎、鹅、酒、果盒,一齐送上。又将县尊吩咐的话,一一说与他知。米老儿听了,满口答应不及地道:“是。”忙邀吏人并皂隶入中堂坐定。然后将礼物一一收了。鼓乐在门前吹打,早惊动了一村的男男女女都来围看,皆羡道:“不期米家女儿前日没人要,如今倒嫁了这等一个好女婿!范氏忙央亲邻来相帮,杀鸡宰鹅,收拾酒饭,款待来人。只闹了半日,方得打发去了。青姐见郭乔如此郑重他,一发死心塌地。郭乔要另租屋娶青姐过去,米天禄恐客边不便,转商量择一吉日,将郭乔赘了入来,又热闹了一番,郭乔方与青姐成亲。正是:
游粤无非是偶然,何曾想娶鹊桥仙。
到头桂子兰孙长,方识姻缘看线牵。
二人成亲之后,青姐感郭乔不以卖身之事轻薄他,故凡事体心贴意地奉承。郭乔见青姐成亲之后比女儿更加妍美,又一心顺从,甚是爱他。故二人如鱼似水,十分相得,每日相偎相依,郭乔连游兴也都减了。过了些时,虽也记挂着家里,却因有些牵绊,便因因循循过了,忽一日,郭福又载了许多货来,报知家中主母平安,郭乔一发放下了心肠。时光易过,早不知不觉在广东住了年半有余。王知县见他久不到衙,知他为此留恋,因差人接他到衙,劝戒他道:“我接你来游粤的初念,原为你一时不曾中得,我恐你抑郁,故接你来散散,原未尝叫你在此抛弃家乡,另做人家。今你来此,已将及二载,明年又是场期,还该早早回去,温习书史,以图上进。若只管流落在此,一时贪新欢,误了终生大事,岂不是我做母舅的接你来倒害你?”郭乔口中虽答应道:“母舅大人吩咐的是,外甥只等小价还有些货物一卖完,就起身回去了。”然心里实未尝打点归计。不期又过不得几时,忽王知县报行取了,要进京,遂立逼着要郭乔同去。郭乔没法推辞,只得来与青姐说知,青姐因说道:“相公故乡原有家产,原有主母,原有功名,原该回去,是不消说得的。贱妾虽蒙相公收用,却是旁枝,不足重轻,焉敢以相公怜惜私情,苦苦牵缠,以妨相公之正业?但只有一事要与相公说知,求相公留意,不可忘了。”
郭乔道:“你便说得好听,只是恩爱许久,一旦分离,如何舍得!你且说更有何事叫我留意?”青姐道:“贱妾蒙相公怜爱,得侍枕席,已怀五月之孕了。倘侥幸生子,贱妾可弃,此子乃相公骨血,万不可弃!所以说望相公留意。”郭乔听了惨然道:“爱妻怎么就说到一个弃字?我郭乔纵使无情,也不至此,今之欲归,非轻舍爱妻,苦为母舅所迫耳,归后当谋再至,决不相负。”青姐道:“相公之心,何尝愿弃,但恐道路远,事牵绊,不得已耳。”郭乔道:“弃与不弃,在各人之心,此时也难讲。爱妻既念及生子要我留名我就预定一名于此以为后日之征,何如?”青姐道:“如此更妙。”郭乔道:“世称父子为乔梓,我既名乔,你若生子,就叫做郭梓罢了。”青姐听了大喜道:“谨遵相公之命。”又过了两日,王知县择了行期,速速着人来催。郭乔无可奈何,只得叫郭福留下二百金与米天禄,叫他置些产业,以供青姐之用,然后拜别,随母舅而去。
正是:
东齐有路接西秦,驿路山如眉黛颦。
若论人情谁愿别?奈何行止不由人!
郭乔自别了青姐,随着母舅北归,心虽系念青姐,却也无可奈何。月余到了庐州家里,幸喜武氏平安,夫妻相见甚欢。武氏已知道娶了青姐之事,因问道:“你娶了一妾,何不带了来家,与我作伴也好,为何竟丢在那里?”郭乔道:“此不过一时客邸无聊,适为凑巧,偶尔为之,当得甚么正景,远巴巴又带他来。”武氏道:“妻妾家之内助,倘生子息,便要嗣续宗祖,怎说不是正景?”郭乔笑道:“在那里也还正景,今见了娘子,如何还敢说正景!”说的夫妻笑了。过了两日,忽闻得又点出新宗师来科举。郭乔也还不在心上,倒是武氏再三说道:“你又不老,学中名字又还在,何不再出去考一考?”
郭乔道:“旧时终日读书,也不能巴得一第,今弃了将近两年,荒疏之极,便去考,料也无用。”武氏道:“纵无用,也与闲在家里一般。”郭乔被武氏再三劝不过,只得又走到学中去销了假,重新寻出旧本头来又读起。读到宗师来考时,喜得天资高,依旧考了一个一等,只无奈入了大场,自夸文章绵乡,仍落孙山之外。一连两科,皆是如此。初时还恼,后来知道命中无科甲之分,连恼也不恼。此时,郭乔已是四十八岁,武氏也是四十五岁,虽然不中,却喜得家道从容,尽可度日。郭乔自家功名无望,便一味留心教子。儿子长到一十八岁,正打帐与他求婚,不期得了暴疾,竟自死了。夫妻二人痛哭不已,方觉人世有孤独之苦,急急再想生子,而夫妻俱是望五之人,那里还敢指望?虽武氏为人甚贤,买了两个丫头,在房中伏侍郭乔,却如水中捞月,全然不得。初时郭福在广东做生意,青姐处还有些消息,后来郭福不走广东,遂连消息都无了。郭乔虽时常在花前月下念及青姐,争奈年纪渐渐大了,那里能够得到广东?青姐之事只当做了一场春梦,付之一叹。学中虽还挂名做个秀才,却连科举也不出来了,白白的混过了两科。这年是五十六岁,又该乡试,郭乔照旧不出来赴考。不期这一科的宗师姓秦名鉴,虽是西人,却自负知文,要在科场内拔识几个奇才。正案虽然定了,他犹恐遗下真才,却又吊考遗才,不许一名不到。郭乔无奈,只得也随众去考,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