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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尚宾一肚气正没出处,又被老婆话说,一脚踢开房门,揪了老婆头发便打。又是梁妈妈走来,喝了儿子出去。田氏捶胸大哭,要死要活。梁妈妈劝他不住,唤个小轿,抬回娘家去了。
梁妈妈又气又苦,又受了惊,又愁事迹败露,当晚一夜不睡,发寒发热,病了七日,呜呼哀哉。田氏闻得婆婆死了,特来奔丧戴孝。梁尚宾旧愤不息,便骂道:“贼泼妇!只道你住在娘家一世,如何又有回家的日子?”两下又争闹起来。田氏道:“你干了亏心的事,气死了老娘,又来消遣我!我今日若不是婆死,永不见你村郎之面!”梁尚宾道:“怕断了老婆种,要你这泼妇见我?只今日便休了你去,再莫上门!”田氏道:“我宁可终身守寡,也不愿随你这样不义之徒!若是休了,倒得干净,回去烧个利市!”梁尚宾一向夫妻无缘,到此说了尽头话,憋一口气,真个就写了离书手印,付与田氏。田氏拜别婆婆灵位,哭了一场,出门而去。正是:
有心去调他人妇,无福难招自己妻。
可惜田家贤慧女,一场相骂便分离。
话分两头。再说孟夫人追思女儿,无日不哭,想道:“信是老欧寄去的,那黑胖汉子又是老欧引来的,若不是通同作弊,也必然漏泄他人了。”等丈夫出门拜客,唤老欧到中堂,再三讯问。
却说老欧传命之时,其实不曾泄漏,是鲁学曾自家不合借衣,惹出来的奸计。当夜来的是假公子,三日后来的是真公子。孟夫人肚里明明晓得有两个人,那老欧肚里还只认做一个人。随他分辩,如何得明白?夫人大怒,喝教手下把他拖翻在地,重责三十板子,打得皮开血喷。
顾佥事一日偶到园中,叫老园公扫地,听说被夫人打坏,动弹不得,教人扶来,问其缘故。老欧将夫人差去约鲁公子来家,及夜间房中相会之事,一一说了。顾佥事大怒道:“原来如此!”便叫打轿,亲到县中与知县诉知其事,要将鲁学曾抵偿女儿之命。知县叫补了状词,差人拿学曾到来,当堂审问。鲁公子是老实人,就把实情细细说了:“见有金钗钿两股,是他所赠。其后园私会之事,其实没有。”知县就唤园公老欧对证。这老人家两眼模糊,前番黑夜里认假公子的面庞不真,又且今日家主吩咐了说话,一口咬定鲁公子,再不松放。知县又徇顾佥事人情,着实用刑拷打。鲁公子吃苦不过,只得招道:“顾奶奶好意相唤,将金钗钿助为聘资。偶见阿秀美貌,不合辄起淫心,强逼行奸。到第三日不合又往,致阿秀羞愤自缢。”知县录了口词,审得鲁学曾与阿秀空言议婚,尚未行聘过门,难以夫妻而论。既因奸致死,合依威逼律问绞。一面发在死囚牢里,一面备文书申详上司。孟夫人闻知此信大惊,又访得他家只有一个老婆子,也吓得病倒,无人送饭。想起:“这事与鲁公子全没相干,倒是我害了他。”私下处些银俩,吩咐管家婆,央人替他牢中使用,又屡次劝丈夫保全公子性命。顾佥事愈加忿怒。石城县把这件事当做新闻,沿街传说。正是:
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
顾佥事为这声名不好,必欲置鲁学曾于死地。
再说有个陈濂御史,湖广籍贯,父亲与顾佥事是同榜进士,以此顾佥事叫他是年侄。此人少年聪察,专好辨冤析枉,其时正奉差巡按江西。未入境进,顾佥事先去嘱托此事。陈御史口虽领命,心下不以为然。莅任三日,便发牌按临赣州。
吓得那一府官吏,尿流屁滚。审录日期,各县将犯人解进。陈御史审到鲁学曾一起,阅了招词,又把金钗钿看了,叫鲁学曾问道:“这金钗钿是初次与你的么?”鲁学曾道:“小人只去得一次,并无二次。”御史道:“招上说三日后又去,是怎么说?”鲁学曾口称冤枉,诉道:“小人的父亲存日,定下顾家亲事。因父亲是个清官,死后家道消乏,小人无力行聘。岳父顾佥事欲要悔亲,是岳母不肯,私下差老园公来唤小人去,许赠金帛。小人羁身在乡,三日后方去。那日只见得岳母,并不曾见小姐之面。这奸情是屈招的。”御史道:“既不曾见小姐,这金钗钿何人赠你?”鲁学曾道:“小姐立在帘内,只责备小人来迟误事,莫说婚姻,连金帛也不能相赠了,这金钗钿权留个忆念。小人还只认做悔亲的话,与岳母争辩,不期小姐房中缢死。小人至今不知其故。”御史道:“恁般说,当夜你不曾到后园去了?”鲁学曾道:“实不曾去。”御史想了一回,“若特地唤去,岂止赠他钗钿二物?顾阿秀抱怨口气,必然先人冒去东西,连奸骗都是有的,又致羞愤而死。”便叫老欧问道:“你到鲁家时,可曾见鲁学曾么?”老欧道;“小人不曾面见。”御史道:“既不曾面见,夜间来的,你如何就认得是他?”老欧道:“他自称鲁公子,特来赴约。小人奉主母之命,引他进见的,怎赖得没有?”御史道:“相见后几时去的?”
老欧道:“闻得里面夫人留酒,又赠他许多东西,五更时去的。”
鲁学曾又叫屈起来。御史喝住了,又问老欧:“那鲁学曾第二遍来,可是你引进的?”老欧道:“他第二遍是前门来的。小人并不知。”御史道:“他第一次如何不到前门,却到后园来寻你?”老欧道:“我家奶奶差小人寄信,原叫他在后园来的。”
御史唤鲁学曾问道:“你岳母原叫你到后园来,你却如何往前门去?”鲁学曾道:“他虽然相唤,小人不知意儿真假,只怕园中旷野之处,被他暗算,所以径走前门,不曾到后园去。”
御史想道:“鲁学曾与园公分明是两样说话,其中必有情弊。”
御史又指着鲁学曾问老欧道:“那后园来的可是这个嘴脸?你可认得真么?不要胡乱答应。”老欧道:“昏黑中,小人认得不十分真,像是这个脸儿。”御史道:“鲁学曾既不在家,你的信却寄与何人的?”老欧道:“他家只有个老婆婆,小人对他说的,并无闲人在旁。”御史道:“毕竟还对何人说来?”老欧道:“并没第二个人知觉。”御史沉吟半晌,想道:“不究出根由,如何定罪?怎好回复老年伯?”又问鲁学曾道:“你说在乡,离城多少?家中几时寄到的信?”鲁学曾道:“离北门外只十里,是本日得信的。”御史拍案叫道:“鲁学曾!你说三日后方到顾家是虚情了。既知此信,有恁般好事,路又不远,怎么迟延三日?理上也说不去。”鲁学曾道:“爷爷息怒。
小人细禀:小人因家贫,往乡间姑娘家借米,闻得此信,便欲进城。怎奈衣衫褴褛,与表兄借衣遮丑,已蒙许下,怎奈这日他有事出去,直到明晚方归。小人专等衣服,所以迟了两日。”御史道;“你表兄晓得你借衣服的缘故不曾?”学曾道:
“晓得的。”御史道:“你表兄何等人?叫甚名字?”鲁学曾道:
“名唤梁尚宾,庄户人家。”御史听罢,喝散众人,明日再审。
正是:
如山巨笔难轻判,似佛慈心待细参。
公案见成翻老少,覆盆何处不冤含?
次日察院不开门,挂一面宪牌出来。牌上写道:“本院偶染微疾,各官一应公务,俱候另示施行。本月日。”府县官朝暮问安,自不必说。
话分两头。再说梁尚宾自闻鲁公子问成死罪,心下倒宽了八分。一日,听得门前喧嚷,在壁缝张看时,只见一个卖布的客人,头上戴一顶新孝头巾,身穿着白布道袍,口内打江西乡谈,说是南昌府人,在此贩布买卖,闻得家中老子身故,星夜要赶回,存下几百匹布不曾发脱,急切要投个主儿,情愿让些价钱,众人中有要买一匹的,有要两匹三匹的,客人都不肯,道:“恁地零星卖时,再挨几日,还不得动身。那个财主家一总脱去,便多让他些也罢。”梁尚宾听了多时,便走出门来问道:“你这客人,存下多少布?值多少本钱?”客人道:“有四百余匹。本钱二百两。”梁尚宾道:“一时间那得个主儿?须是肯折些,方有人贪你。”客人道:“便折十来两,也说不得。只要快当,轻松了身子好走路。”梁尚宾看了布样,又到布船去翻复细看,口里嫌丑道歉。客人道:“你又不像个要买的,只管翻乱了人的布包,耽搁人的生意。”梁尚宾道:
“怎见得我不像个买的?”客人道:“你要买时,借了银子来看。”
梁尚宾道:“你若肯加二折,我将八九两银子,替你出脱了一半。”客人道,“你也是呆话。做经纪的,那里折得起加二?况且只用一半,这一半我又去投谁?一般样耽搁了。我说不像要买的!”又冷笑道:“这北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