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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药业的同行来了;
上海各报社的记者来了;
同济医院的同事们来了;
汤少和夏跃春来了;
上海警察局副局长韩正齐来了。
由于,韩禹提前给阿初打过招呼,所以,阿初是整装以待。
韩正齐是以一个标准的军人形像出现的。他性格坚忍,行事果决。每于濒临绝境处,得以死里求生。二十年来得奋斗,使自己的生命没有虚掷在残破的情爱里。他是一个把现实和幻想分得很清楚的一个人。在寒夜的陋室里,自己坚忍不拔的精神像一盏明灯自信地投射出光明。自己走到今天,唯一愧对的人,是自己心爱的女人。
他到荣家,一是吊丧,二来是荣家大太太亲自给自己打了电话,请自己一定过府来一趟。荣家毕竟是名门望族,家人无端死于非命,的确应该彻查起因,深窥底奥。
韩正齐在韩禹的引领下,走到了阿初面前。他看见阿初的表情先是很惊愕,继而就有些模糊的影像隐约而现,熟悉的面孔,亲切的笑容,居然令韩正齐从骨子里对阿初生出几分敬畏之心。
阿初穿了一件雪青色长袍,这件袍子的绣工,是源于四太太绘就的莲花,蕴涵着旧时代的色彩,又像是一件蓄含着旧情事的器皿,散发着四太太温柔的鼻息和香醇的春意。
阿初是故意穿出来见韩正齐的,他虽然不知道对面人是否是故人,但是,一旦是故人,看见这件寄寓所思、深怀所念的袍子,就该对他礼让三分。
其实,阿初忘了,不仅仅是这件袍子能揭示自己的身份,自己的容貌,也是一张堂皇的名片。
风生萍末,斗转星移,二十年来什么都在变。唯一没变的是血缘。
阿初看到了他所希望看到的一幕。
韩正齐居然不等韩禹介绍,主动迎上阿初,说:“这位想必就是荣家的初先生吧?听小儿常常谈及您。哦,忘了自我介绍了,敝人韩正齐。”接着,他屈尊俯就地伸出手来。阿初不卑不亢地伸出手来握紧韩局长的手,说:“小弟杨慕初。”
韩禹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很奇怪。
韩正齐显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您?知道我是谁吗?”韩正齐试探地问。
阿初似笑非笑地说:“正如您知道我是谁。”阿初具有穿透力的目光让韩正齐感到“金龙帮”复活了,自己在这个年轻人眼里,难以隐匿任何秘密。
“多情儿女江湖老,二十年风霜雪雨,甘饴苦涩,一路上备尝艰辛吧?”
“不,不。”阿初温文尔雅地说:“尝鼎一脔,初领其味。”
“哦?”阿初的回答,令韩正齐颇感意外,继而问:“其味如何?”
阿初笑了,说:“白刃在前,烈火在后。”
“杨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这是单方面邀请密谈。
阿初说:“正合我意。请……”
韩禹傻痴痴地看着父亲和阿初并肩而去,一脑子糨糊,汤少和夏跃春过来问他,你们家老爷子,平常不是很难讲话吗?今天变了天了?礼贤下士?
“我还二丈金刚摸不着头脑呢。”韩禹说。
“他们讲什么?”夏跃春好奇地问。
“什么白刃、烈火吧。”
“坏了,坏了。”汤少笑嘻嘻地说:“阿初教唆你们家老爷子杀人放火。”
“正经点。”韩禹推了汤少一把,突然想起来了。“对了,你们知道阿初姓什么吗?”
“姓什么?”二人几乎异口同声地问。
“姓杨!”韩禹很有把握地说。“对,姓杨,没错!”
阿初并没有把韩正齐领进“墨菊斋”,而是别有用心地把他引进了四太太生前的居所“红梨阁”。
“红梨阁”,院子不大,但是很精致,很别致。窗明几净,疏草淡花。悠然的环境,迎面送给人一片清新的空气和舒适的宁静。静得可以听见“草”的嘘唏,漾开了阿初和韩正齐的怀旧情愫。
一花一草,都是阿初童年记忆的回眸。
寸草、花瓣都浸含着韩正齐“爱”的残迹。
他们走进房间,阿初吩咐小丫鬟沏茶。韩正齐趁机审视了房间的装潢、摆设,的确像极了当年小姐的香闺。
她一直活在回忆里。
不知是她的不幸?还是自己的不幸?
如果她不任性,如果她肯听自己一句话,如果当年她放弃,也许,今天,他们正快乐的生活在一起,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天人永诀。
仿佛一切都是静止的,四太太还活着,没有什么刻意要扫除的伤心痕迹。只有丫鬟红儿发髻两头上,带着纸扎的素花,提醒着阿初,斯人已乘黄鹤去……此地唯余恨悠悠。
房间正中挂着四太太盛装艳饰的相片,她笑得很含蓄。虽然,韩正齐看见阿初的时候,就有了一定的思想准备,进得房来,又有了旧感情回眸般的铺垫。但是,冷不防看见故人柔谐婉媚的遗照,还是感到震惊。
他强自镇定,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您一点也不伤心。”阿初站在他背后说着不冷不热的话。显然,韩正齐看见四太太遗照的瞬间感觉,离阿初的想像,有很大的距离。
“我很伤感。”韩正齐说。
“您是不是,早已遗忘了她的存在?”
“是的。我不否认。”
“您很坦率。”阿初不想再做徒劳的辨别了。这个人的确是韩正齐,是四太太的情人。阿初索性单刀直入了。“您曾真心爱过我姐姐吗?”
“也曾刻骨铭心。”
“您为什么要抛弃她?不告而别?二十年来您没有想过,您的所作所为,对她造成的伤害吗?”
“当年,我不能选择。没得选。”韩正齐喃喃地说。
“为什么?”
“您对我不了解,少爷。就是小姐,她对我的过去,也是一无所知。我是一个乡下人,十六岁那年,就在乡下讨了老婆,后来,还有了个儿子。也就是韩禹。”
阿初蓦得坐下,轻轻地说:“我猜到了,韩禹比我还大一岁。”
“乡下日子难熬,逢旱遇涝的,没个吃饱饭的日子。那时候,我年纪轻,血气方刚,就去吃了军粮。我在连绵不断的军阀混战中度过了自己的军旅生涯,我十分厌倦无休无止的征伐和血腥,退役来到上海。刚到上海的时候,举目无亲,四处碰壁。后来,遇见你、你的母亲,是她救了我,把我带进了杨家。你父亲知道我会些拳脚功夫,就介绍我加入了你外公组建的社团'金龙帮',还雇我做了你家的司机。那时候,你姐姐才十七岁。”
“您欺骗了她,不是吗?”
“没有。我想她一定是知道的。那个年代,在我当时的年纪,不可能还是独身。只是,她和我都不愿意去捅破这层窗户纸罢了。我当时真得很爱她。爱得很深。”
“有多深?”
“肯为她去死!”韩正齐毫不犹豫地表态。
“可是您现在活着,活得很滋润。她却死了,死得很悲惨。”
“少爷!”
“不!这个称呼太别扭了。”阿初居然笑起来。“我听着十分恶心。您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地位?今非昔比!”
“少爷!”韩正齐突然摘下帽子,平放在手,跪倒尘埃。
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空气里像掺了凝固剂,阿初没有动,他用衣袖轻拂了一下四太太的梳妆匣子,吹了一口气上去,用手指抹去一丝雾气。说:“您曾经救过我的命,不必行此大礼。”
韩正齐没有动,他说:“您的母亲曾经救过我的命。少爷。可是,我没有出手救过您。从来没有。”
杨慕初略为倾斜的身子,缓缓伸直。“您说什么?”
“二十年前,你们东躲西藏的时候,岳嬷嬷找到了我,是她告诉我,老爷遇害的消息。我连夜把小姐安全地送出了城区。可是,小姐她不肯走了,她意志很坚决,她要复仇,用极端的方式,用、用你来作饵,用你来执行人世间最残酷的刑罚……我想竭力阻止她的盲动,可是,我失败了。”
简直不可思议!
杨慕初似乎又坠入了另一个迷雾重重的迷宫。韩正齐和四太太所叙述的故事完全不同。当然,是细节不同。可是,细节往往是决定成败和虚实的。
有人在说谎。
或是想掩盖“真相”。
“真相”是什么?
或许,他只是为自己辩护,以求良心的解放。
“那天,我经过内心的挣扎,终于答应了小姐的要求。我把你们安置在小旅馆后,我就去想办法联络社团里的兄弟。在半路上,我被人跟踪了。我被一群日本浪人给围攻了。他们肆意地殴打我,他们把我关在一个隐秘的地窖里,那感觉就像是被人给活埋了。没有人知道我的存在。我喝阴沟里的水,吃香灰。我原以为,就此和人间诀别了。可是,天无绝人之路,就在我奄奄一息的时候,有人发现了我。是当地的农民发现了我,他们救了我。等我醒来得时候,身无分文,衣衫褴褛。半个月后,当我重新走到上海滩的洋灰马路上,再没有人知道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