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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刚者不屈。海瑞不会容忍任何对他名誉性的安排,他提笔给皇帝写了一封辞职信:“臣曾说过当今天下诸臣全犯了因循苟且之病。皇上虽然有锐然求治之心,群臣却绝无毅然任事之念。互相掣肘,互相排挤,”还动不动就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所以,帝国才败坏如此。一旦提起笔,海瑞胸中的愤怒、委屈、埋怨就忍不住喷发出来,辞职信变成了政论书。在这封海瑞平生中第二有名的信中,海瑞第一次向皇帝陈述了他的政治理想:
臣尚欲以身为障,回既倒之狂澜;以身为标,开复古之门路。
这样的话,只有海瑞才说得出来。欲以一人之力,挡住天下滔滔既倒之狂澜。把自己作为标准,使全社会人向自己看齐,以挽回社会道德的败坏。
这是何等的“狂妄”!整个中国,只有最浪漫的诗人李白和最天真的官僚海瑞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然而,这两句话却是解读海瑞一生为人行事的关键。
没有这样“狂妄”的理想作支撑,无法想象海瑞能忍受住常人无法忍受的压力,特立独行到现在。
然而,这个理想,是扑火的飞蛾的理想。那些庸人凭自己的本能,一眼就能看出这理想的虚妄,只有单纯的海瑞,终生不悟。
虽然辞职而去,海瑞还是坚持认为自己的政治措施没有一点错误,不可更改。他说:“臣再有一言:臣在任上的所作所为,都是倾听百姓的呼声,恪守祖宗成法,万不可改。”
他再一次把愤怒指向了群臣,举朝官员都是他不共戴天的敌人。这是他下意识中一直存在的意念,今天他直抒胸臆:请皇帝鞭策全体大臣,不得像以前那样应付差事,必须仰皇上求治之心,认真办事。凡事就怕认真,只有认真才能救今日之弊。九分之真,一分放过,就不是认真!更何况半真半假!
奏折的最后一段,再一次典型地体现了海瑞风格:如果大臣们认为我说的是错的,那这个大臣必然是庸臣!《诗经》说:勿听妇人之言。如今,全朝廷的大小臣工都是妇人,他们的话,皇上不听可也!如果这样,帝国大幸,愚臣我大幸!
痛快淋漓地骂完了满朝大臣,海瑞挂冠而去。他对朋友说:“此等世界,做得成甚事业!从此入山之深,入林之密,又别是一种人物矣。”
事实证明,道学家海瑞是古今所有清官中最有个性的一个。只有他,敢公然辱骂所有朝臣。而朝廷虽然震怒,一时之间却无法处置海瑞,只是在批文中淡淡地说:“今乃词称请归,意甚怏愤。且固执偏见,是己非人,殊失大臣体。但本官已奉钦依照旧候用,无容别议。”
被海瑞称为妇人的朝臣们都是聪明人,他们知道,在辩论上,他们不是海瑞的对手。
第一十二节 张居正眼中的海瑞
做了九个月巡抚的海瑞买舟南下,飘然回到老家海南。以挂冠时的潇洒决绝,人们以为他从此可能要从道学家变成林下人物,归隐于老庄门下了。
然而,海瑞却没有进入海南的椰林。儒家教育早已经把他定型,注定他跳不出这个藩篱。
他在老家买了一所小小院落,在院里开荒,堂前种树,图书满室,堂上却挂上“忠孝”二字大匾,遇人则讲道学,讲如何破荣辱关,破生死关。遇到地方官来访,则喋喋不休,讲民间疾苦,问解决办法。从海瑞家出来,人们不得不说,此老风骨,一毫未变。
对于海瑞来说,读书修身就是为了入世济民。闲居在家,看上去潇洒自在,其实海瑞的心是十分痛苦的。仕途是士人实现人生价值的唯一途径,如果不能为世所用,那么他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呢?虽然归隐田里,其实海瑞还是日日期待着有复出的那一天。况且,朝廷批准他辞职的圣旨中有云:
“奉钦依照旧候用。”如果一遇挫折,就愤然辞世独立,独善其身,那不是圣人之徒的做法。
隆庆六年(公元1572年),明穆宗突然中风去世,十岁的神宗即位。朝中政局风云突变,高拱在政治斗争中被张居正掀翻,明朝最有能力的大臣之一张居正继任为首辅。
闲居两年的海瑞,以为自己的另一个政治春天要来到了。因为这个张居正是翰林出身,饱学之士,学问相当精醇,是海瑞的同道,有着推行圣人之学的共同志向。况且,海瑞辞职后,时任阁臣的张居正还写来一封信,对海瑞表示同情:
三尺法不行于吴,久矣。公骤而矫以绳墨,宜其不堪也。讹言沸腾,听者惶惑。仆谬忝钧轴,得参与庙堂之末议,而不能为朝廷奖奉法之臣,摧浮淫之议,有深愧焉。
信写得很真诚也很聪明。身为内阁成员,他却不能为海瑞说上什么话,真是惭愧呀!为什么身为内阁成员却没有发言权呢?那自然是因为高拱的跋扈。所以,矛盾在于高拱,与他张居正无干。那么,这次张居正上台了,应该起用他海瑞了吧。海瑞日日等待着北京的消息。
迟迟没有动静。
向来趋左的言官们坐不住了,他们上书,要求起用海瑞。张居正在书上批道:
海瑞秉忠亮之心,抱骨鲠之节,天下信之。然夷考其政,多未通方。只宜坐镇雅俗,不当重烦民事。
海瑞的品质无可怀疑,然而办事不能通达。这样的人只能享受名誉上的尊重,不能任为实职。虽然同为圣人之徒,张居正为人行事却与海瑞大有不同。张居正既能侃侃而谈圣人之言,又能精通中国社会表面秩序下的真正规则,并且运用精熟。他没有徐阶的天真,认为海瑞能够为他的班子建立政绩,也没有高拱的阴险,想用海瑞达到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所以,他不能用海瑞。
直到这时,海瑞才知道自己在官僚政治中的地位和作用。原来,他虽然忠诚骨鲠,时时刻刻遵守圣人之道,可是却只能“坐镇雅俗”,做个政治摆设。原因就在于他不肯“通方”,不肯做“乡愿”,不肯向这个世界妥协。
有生以来,海瑞第一次产生了怀疑:错的,到底是世界还是自己?
第一十三节 七十二岁东山再起
海瑞的陋舍来人越来越少,他经常终日闭门,靠一卷书打发整日的时光。除此之外,他找不到任何快乐。他没有儿子,不能享受课子的天伦之乐。他没有业余爱好,对琴棋书画都没有兴趣。“山水诸癖,一无所好。”
海南的美景对他像不存在一样。日复一日,海瑞真的老了,皱纹爬满了他的瘦脸,胡须根根白得透明。
失望、愤懑渐渐积满了胸膛,看来自己的一生,只能这样过去了。曾经有过的梦想,现在看起来似乎有一点可笑。为什么一生的奋斗、刻苦,不惜生命来践履圣人之学,竟然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呢?海瑞有时也会想起这个问题,但是他永远想不明白。
应该是自己努力得还不够吧!那么,唯一的办法是继续深研性理。然而,年老体衰,智力日减,看来,今生得正果的希望越来越小。进入晚年的海瑞,日渐沉入浓重的灰色之中。
一转眼,时间已经过去十五年了。万历十二年(公元1584年),张居正去世了。人亡政息,在台上永远正确的张居正现在处处错误了。万历十三年(公元1585年)正月初十,亲政的万历皇帝下旨,起佥都御史海瑞为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三月,又升为南京吏部右侍郎。
这一年,海瑞已经七十二岁了。孔子七十而不逾矩,他的忠实学生海瑞是否也因为一生的挫折和十几年的反思而变得聪明了呢?是否像朝廷所期望的那样“平气虚心,正直而济以中和,刚方而文以礼乐。扩包荒之度,毋狃意见之偏”,而“将来之建立必有胜于今日”呢?
人们期待着海瑞的再次亮相。
诏书一下,海瑞即刻打点衣物,准备启程。有人劝他要拿拿架子:朝廷让他委屈了这么多年,怎么能一召即起呢?起码得推辞一两次。海瑞不以为然:“主上有特达之知,臣子不可无特达之报。区区虚袭,奚取焉!”遂起行。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等了十六年,海瑞终于等来了又一个政治春天。
还是海瑞一贯的风格。“自琼台至蚬岗,家仆皆徒步。有一小童,亦只携附前舆,不与马。又自五羊至上新,唯坐一小船,寂寂过,多无知者。”
然而,毕竟久经风霜摧折,七十二岁的海瑞确实少了十六年前的自信。
海瑞的心里,既有“漫卷诗书喜欲狂”的欣喜,也有“即从巴峡穿巫峡”的急切,更有政治风云留下的重重阴影。他在写给朋友的信中说:“人情世态,见知于一时,焉保有终于后日?汉魏桓谓宫女千数,其可损乎?厩马万匹,其可减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