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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这次他哭得很伤心。从那天起,他开始对着北海说话,对着群山高歌,吟诵记忆中的《离骚》,吟诵皇上的《天马歌》……
太阳暖暖地照在他身上,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花香,他呆呆地望着湖心那块被浪花簇拥的石头。于靬王曾告诉他,它是匈奴人心目中的圣石。
看着看着,他就觉得那石头上像坐了一位窈窕的女子。
哦!是她,是他年轻美丽的妻子。
想起在长安的年月,他们每年的端午、重阳,常常乘车去游曲江池。他们年龄相差十岁,妻子从小被父母宠爱着,不免有些任性和撒娇。
新婚燕尔的日子,他总是像兄长一样让着她。有一天,当李陵和他小聚的时候,以调侃的语气笑他缺少男子气概。
他不辩解,一任李陵编排出各种故事去铺演,末了,他却说出一番令挚友惊奇的高论。
“贤弟可知,娇女者,非独巧笑倩兮,亦间嘤咛之佻,稚童之顽,即所谓风情之美也欤。若夫言听计从,逆来顺受,与人偶何异?”苏武说着,连自己也笑了。
可在他奉诏即将出使匈奴的那个晚上,他对自己一向很可意的女人有了一种无以名状的忧虑。
老母需要尽孝,幼儿需要抚养,可她的性格还像孩子一样!高兴起了,喜形于色;郁闷来了,哭哭啼啼,总要他多方抚慰才破涕为笑。他担心从来不为衣食发愁的妻子,能不能在他离京的日子经管好这个家。
夫妻相处的最后一晚,妻子哭得很伤心,她要他求皇上另遣人去匈奴。苏武抚摸着妻子的头发,将特意买来的银钗插在她的头上。
“皇命如天,岂可视同儿戏呢?”苏武拉起妻子的手道,“从今以后,苏门就赖夫人多加劳苦了。”
离开长安那天,妻子携了儿女到横门外送行,眼睛哭得红肿。
可他皇命在身,汉节就在手上,甚至连为她擦去眼泪的机会都没有……
唉!想她,她就来了。
他张口朝湖心喊,她却若无其事地看着远处一群白天鹅。等他再细眼一看时,石头上什么也没有,只有闪闪的阳光在水波洒下万点珍珠,映得他睁不开眼。
要不是远处传来战马嘶鸣的声音,他真要在这里坐到天黑了。
苏武很久没有听到马蹄声了,他迅速回头,用手遮住强烈的阳光,朝远处眺望。
哦!原来是一个马队正朝这边奔来,而跑在前面的那个身影是那么熟悉。
管他是谁呢?现在对苏武来说,能看到这么大一群人该是多么奢侈啊。他迅速跑下山坡,向马队跑去。哪怕死在他们刀下,也总算是孤独之后,与人打了一次交道。
在相隔几十步远的地方,他听见来人喊道:“子卿兄!子卿兄!”
在这遥远的地方,有谁会如此亲昵地称呼他呢?而且声音是这样熟悉。苏武痴痴地看着来人,昔年的一双明目,现在看什么都是影影绰绰的。
此时,他们面对面站着,相互看了许久,苏武终于认出对面站的是李陵!
哦!是李陵,他还活着。
而李陵此刻还愣在那里,他不敢相信,眼前这个须发灰白的老人就是曾与他结下生死之交的苏武。
当年英俊潇洒的苏子卿到哪去了呢?
那个在渭河边与他一起纵论天下的将门之后到哪去了呢?
世事多么残酷,同在大漠,这第一次见面竟跨过了八个春秋。李陵再也无法抑制思念的潮水,紧紧地抱住了苏武。
“子卿兄……”
“少卿弟……”
他们哭了很久,才抬起头来。
苏武用疑惑的目光望着李陵,问道:“贤弟此来是不是要当单于说客?”
李陵有些不自在道:“仁兄远在北海,大概不知且鞮侯单于已经驾崩。现在是狐鹿姑单于执掌国事,小弟就是借这个机会才能来看仁兄,以了却昼夜思念之情。此地不是说话之处,请仁兄带小弟去你的住处吧。”
苏武指了指山坡上的羊群:“它们……”在这里,唯一让苏武感到自己存在的,大概就只有这些羊了。
李陵立即对身后的卫士道:“留两人替苏使君放羊。”然后,他亲自扶苏武上马,这情景又让他心中一阵疼痛。天哪!他的腿竟这样僵硬,连马镫都踩不住了。
苏武上马后,很自然地抱紧了汉节。这个极不起眼的举止,却让李陵的心悸动了。
来到山下的背风处,就是苏武的穹庐,那里已破烂不堪,有几处大洞都是用松枝编织了羊毛堵上的。进到里边,除了几件简单的随身物品外,惟一说得上起眼的东西就是汉使的冠冕。
苏武习惯地将汉节放在冠冕的旁边,这是他多年来的信念,只要看见这两样东西,他就觉着皇上在他身边。
靠门的羊毛毡上,堆着一些黑乎乎的东西,李陵问道:“这是……”
苏武笑着解释道:“此物唤作地毛,可以充饥。”
“仁兄就食此物?”
苏武点了点头:“于靬王去世后,王庭就断了供给,愚兄就是靠这个度过冬季的。”
李陵“哦”了一声,接下来就唏嘘不已:“唉!传说兄长在北海‘渴饮雪,饥吞旃’,就是指的此物吧?”
说话间,卫士已呈上切好的牛羊肉和马奶酒。
“仁兄,苦了你了!饮了这杯,你我兄弟好好说话。”李陵端起银碗,那泪水就滴在酒中了。
苏武脸上掠过凄然的笑意:“男子汉何必如此?愚兄这不是好好的么?”
酒过几巡,苏武还是经不住一肚子的疑问,放下酒碗问道:“愚兄至今依然不解,当初贤弟为何要投降呢?”
李陵往碗里斟满酒,然后仰起脖子一饮而尽,随着就是一连串的叹息。
“小弟之降,实属万不得已之举。整整一年,小弟都在等待朝廷来人接我回去,可最终等来的是什么呢?是皇上误把李绪当成了小弟。我李氏一族,一百多口人死于刀下。我的妻子,我的儿女……还有司马兄,因为为小弟辩白而遭受腐刑。”
苏武是第一次听到这血淋淋的消息,很是震惊:“皇上一向明察秋毫,为何会听信不实之信呢?”
“唉!一言难尽。皇上曾派公孙敖与路博德出塞接应小弟,可他们道听途说,未曾见到小弟,就谎称小弟已降匈奴。皇上未明真相,自然不肯饶恕小弟。”
可苏武内心还是不能接受李陵投降的现实,但他并不打算批评李陵,也不打算劝他回归。路在每个人脚下,历史并不是写在司马迁的竹简里。他从没有想过与汉节分离,或为了活命而低下头颅。
“酒喝到这里,小弟有话要说。”李陵给苏武斟满酒,然后把碗举过头顶,生怕苏武打断了自己的话,“小弟此番前来,一是看望仁兄,二是单于闻小弟与兄长素来交好,因此让小弟来劝仁兄,单于愿虚心相待。”
苏武接过酒碗,放在地上道:“贤弟来看望愚兄,愚兄不胜感激。至于降胡,贤弟无须多言!”
“降不降尽在仁兄,你我兄弟一场,八年方得重逢,仁兄总该让小弟把话说完吧?仁兄既然不能归汉,即便于此不改初衷,可茫茫北海,有谁知道仁兄孤守忠义呢?”
苏武诧异地看了一眼李陵,感慨当年同游渭河的时候,他是何等的慷慨激昂。
“贤弟此言差矣!夫君子者,正其心而修其身,贵在反之求诸己,子曰:‘为仁由己,岂有他哉’,愚兄自己内心求得安宁即可,何须他人知道呢?”
“糊涂呀,仁兄!你这样做有什么好结果呢?大概你还不知道走后家中的情景吧?你到匈奴不久,太夫人闻说仁兄被扣,忧虑成疾,郁郁而去,是小弟亲办的后事;嫂夫人年少,得知兄不归来,改嫁出走,留下一女两男,至今十年,生死不知。”
李陵说到这里,语调更加忧郁:“且陛下春秋日高,法令无常。自元狩以来,丞相、御史大夫以下官员被诛者数十家,就连皇后之姐卫君孺、姐丈公孙贺、外甥卫伉皆不能免,何况你我呢?往事不堪回首,仁兄到底为什么如此苦苦坚守呢?”
苏武饮完碗中之酒,消瘦的脸上充满了血色。趁着中午天热,他敞开衣襟,拍打着肋骨清晰的胸膛道:“愚兄不才,了无功德,一切皆陛下赐予,位列将军,封爵拜侯。愚兄每思及此,无以为报。而臣事君,犹若子之事父也。子为父死,死而无恨,请贤弟不要再说了。”……
当晚,李陵和苏武同室而寝,相语竟夜。苏武只是听,不再回话。
到了第三天,苏武觉得再这样每日重复降与不降的话题,不但自己痛苦,对李陵也是一种折磨。
清早起来,他干脆直截了当地对李陵道:“贤弟在此已逗留数日,如此下去,单于会起疑心的。贤弟还是早点回去复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