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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刚才做了个噩梦。”喝过夫人递来的安神汤,公孙弘问道,“朝廷无事么?”
“张大人来了。”
“快请他进来。”
张汤走到公孙弘身边,眼睛有些湿润,“恩师可有好转?”
公孙弘摇了摇头道:“太医的药吃了不少,就是不见效。”
“皇上对恩师十分挂念,差学生前来探视,说还要亲自前来呢!”
“衰朽之身,不能为国家分忧已经够惭愧了,怎么还敢惊动圣驾呢?近来朝中有何大事,老夫都快憋死了!”
“冠军侯又率军出征了。”
“还是皇上深谋远虑啊!”公孙弘不无感喟,“现在是少壮竞奋之年,将军驰骋之岁啊!”
“上谷太守郝贤犯事了。计相和计室掾史查出,郝贤上计有弄虚作假、隐瞒租赋之嫌。”
公孙弘很吃惊道:“如何会是这样呢?他一向处事谨慎,不务虚言,为何……”
“学生亦感不解。”
“皇上知道了么?”
“还没有上奏。因为郝贤是卫青爱将,此案就牵扯到中朝与外朝的关系,学生还请恩师指点。”
公孙弘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的确是一个十分棘手的问题。考核上计固然是丞相府的职责,可中朝的地位远在外朝之上,卫青在皇上心中比丞相显赫了许多。
公孙弘问道:“那李蔡大人如何看呢?”
“他么?虽然代理丞相处理署中诸事,可一遇见这样的难事,就要学生直接找恩师。”
公孙弘在心里骂他是个滑头,口里却道:“唉!他曾随卫青多次出征,有阵前马后之情,遇见这样的事情也不免为难。”
他这会儿的思想很复杂。如果说几个月前他向皇上提出归侯让贤,只是因为没有被选中太傅而失落,那现在他就不得不认真地考虑真的归隐了。
说起来有些伤心,在这个年轻人云集的朝廷里,像他这样岁数还在做丞相的人,简直是凤毛麟角。
可这些年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呢?
建元三年(公元前138年),第一次入仕,就被派往匈奴,无功而还,还差点丢了性命。
元光五年(公元前130年),二次被推荐为贤良,奉诏出使西南夷,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在唐蒙和司马相如看来大利于朝廷的盛事,而在他的眼中就成了疲中国之事了呢?
那一次,公孙弘感受到了皇上的不悦和恼怒,心中忐忑了好些日子。好在皇上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北方去了,他庆幸地躲过了一劫。
生活是良师。公孙弘在仕途学会了忍受委屈,学会了执白守黑。虽说在御史大夫和丞相任上谈不上多少建树,却也没有遇到多少坎坷,反而将主父偃、董仲舒一个个地挤出朝廷。
现在,他又得面对郝贤这个棘手的案子。他并不糊涂,觉得必须摆脱此事,绝不能在自己离开这个人世之前,纠缠到一件复杂的人事纠葛中去。
圆滑也罢,逃避也好,别人说什么都不重要了。
公孙弘从榻上坐了起来,喘息了许久,才向外面喊道:“来人!笔墨伺候。”
“恩师!您这是……”
公孙弘示意张汤坐在案几旁,目光中就流出老去的哀伤:“你就代老夫写一道奏章吧。”
“臣少时家贫,牧豕海上。年四十,乃学《春秋杂说》。蒙陛下圣恩泽惠,两招贤良,臣虽有周公之忠,愧无周公之才。陛下不以臣愚钝浅薄,封为列侯,位在三公。臣虽追随左右,诚无汗马之劳。前曾有奏,愿归侯,乞骸骨,避贤者路。陛下闻之,书报于臣,多有抚慰。臣每思及此,感激涕零……”
公孙弘用枯瘦的手抚了抚胸口,半晌才平息下来。
张汤握着毛笔,抬眼看了看公孙弘,心里就由不得发憷。
他看到的是一张灰色带青、青中泛紫的、布满皱褶的老脸,而昔日那双幽深莫测,总是希图穿透别人内心的眼睛,现在蒙着绝望的蓝光。
看来丞相真的不久人世了,他不敢多想,急忙低下头去,在竹简上记下公孙弘的心语。
“今臣以残年衰朽之身,负薪之疾日忧,恐来日无多,难报圣恩。故伏乞陛下,臣去之后……”
公孙弘说到这里又停住了,他润了润干裂的嘴唇。
“恩师有话尽可对学生说。”
“你跟随老夫多年,才干远在李蔡之上,可他现今是御史大夫……”
“恩师的意思学生明白了,学生能有今日,全赖恩师擢拔。恩师怎么说,学生就怎么写。”
“你能这样想,老夫就放心了。”
“臣去之后,御史大夫李蔡,温婉恭和,庄重稳定,可履相位……廷尉张汤,深谙律令,断狱判案,除暴安良,惩恶扬善,削藩平叛,屡建殊勋,臣恳请陛下迁之为御史大夫。臣……”
公孙弘的声音越来越弱……
“恩师!恩师……”张汤扔掉毛笔,抓着公孙弘的胳膊呼唤。
公孙弘睁开眼睛,凄然笑道:“刚才老夫又到了那桥头了,看见主父偃一脸的血迹,正要过去,却听见你在呼唤我,这就又回来了……老夫不能过去,老夫还有话要对皇上说呢!”
“臣虽封侯拜相,而常为布帛粗粟,非汲黯所谓沽名钓誉者也,乃臣富贵不淫,三省之举矣;俸禄散予故人宾客,素无所余之钱,非为朋党比周,意在减于制度,率下笃俗者也。……”
公孙弘去了,在交代完茫茫心绪之后,一双枯瘦的手无力地垂在榻下。
张汤上前把着脉搏,那泪水就涌出了眼眶……
时间是元狩二年三月戊寅日。
消息飞报到未央宫,刘彻赐他青铜铸棺,葬于麓台。
三月壬辰日,李蔡继任丞相,张汤为御史大夫。一切都如公孙弘奏章中所请。
刘彻除了命有司安排好他的葬礼外,还尊重了他的遗愿,这在以往是不曾有过的。
无论是卫青还是汲黯,都很困惑,却又不知道原因。
那天散朝之后,汲黯没有如往常那样在司马道上等候卫青,而是径直上了车驾,回府去了。倒是李蔡有意追上了卫青的脚步道:
“当年在下曾随大将军出征,收益良多。没有大将军,就没有李蔡。往后还望大将军多加指点。”
卫青回答得十分得体,虽致贺忱却绝无溢美之意:“大人荣任丞相,可喜可贺。丞相是陛下的辅佐,臣僚的表率,愿大人好自为之,切勿负陛下之恩。”
李蔡希望卫青说得更多,但当他抬起头时,卫青已走完司马道,上了车驾。
那背影,留给李蔡患得患失的感觉。
诏令颁布的当晚,张汤就被邀到了李蔡府上。平日里,张汤与李蔡过从并不甚密,如今同为三公,自然共同话题就多了。
当务之急,是两人都必须面对郝贤弄虚作假的案子。
李蔡之所以急于找张汤,一则因为这是自己署理丞相时发生的案子,过去还可以推给公孙弘,如今就算是烫手山芋,他也只能捧在手上。二则张汤是公孙弘的门生,公孙弘肯定有所交代,他需要借此机会探个究竟。
屏退左右,张汤举手作揖道:“恭喜丞相,贺喜丞相。”
李蔡举起茶盏笑道:“同喜!同喜!”
张汤赶忙道:“下官不敢当。”
饮下热茶,彼此也就打开了话匣,说到今天朝会的情景,张汤提醒李蔡注意两个人的神态,一个是郎中令李广,一个是右内史汲黯:“看来!李将军和汲大人内心不服啊!”
李蔡放下茶盏,看了一眼张汤道:“我那位堂兄只知道打仗,哪里懂什么政事。倒是那位汲黯,会不断为难你我。”
“丞相慧眼。眼下最棘手的,莫过于郝贤上计作假一案。下官最怕汲黯拿这个说事。”
“这……依大人之见呢?”李蔡问道。
“仅是郝贤倒也无所谓,但他背后有大将军。”
李蔡点了点头,这也是他眼下所忧虑的。
尽管卫青的自律朝野有目共睹,可他毕竟不是普通的阁僚,难保他不在郝贤的问题上私心自用。
李蔡又问道:“大人有何高见呢?”
张汤道:“此事下官也不知所措,正想向大人请教呢!”
官场的事有时候是很微妙的,彼此都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却从来不先开第一口。彼此也都读得懂对手眼里的意思,却宁愿装出一副懵懂的样子。
眼下的两位就是这样,那种沉默等待给张汤留下与公孙弘在一起时完全不同的感觉。
这时候,李蔡站了起来,走到窗前,淡淡笑道:
“此案说难也难,说不难亦可以周转回旋的,呵呵……”
李蔡话说了一半,只见他抬手拉了幔帐,一泓如水的月光就被隔在了窗外。他和张汤出了书房,来到院中央的鱼池前。他顺手捡起一块石子投进水中,平静的水面霎时涟漪起伏,将水底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