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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说了要来相送的,岂能食言?老夫已闻知将军已将家产散去,情知今此一去,不知何日才能相见,就更应该来了。”
“唉!”韩安国喉头有些酸涩,“如此就多谢老将军美意了。”
看着夫人在儿子的搀扶下下了车,李广与韩安国便前后走进亭子入座。
“城外送别,多有不便,几样菜肴,一壶暖酒,老夫戎马一生,言辞驽钝,所有的话都在这酒里了。”说罢,李广便先自饮了一爵,韩安国急忙起身回敬。
李广又向韩夫人敬道:“似韩将军这样终年枕着边关冷月,饮着雪雨风霜,连做梦都与匈奴剑来刀往,厮杀不断的人,惟一对不住的就是倚门守望的夫人了。此次夫人陪韩将军远途劳顿,这令老夫十分钦佩,老夫敬夫人一爵!”
说话间,李广将近年来匈奴的情况一一告知韩安国,说匈奴各个部落常会因私利而置两国大局于不顾,动辄杀掠边城百姓,因此皇上要他屯兵戍边,实为长远之策。
韩安国放下酒爵道:“将军所言甚是。此去渔阳,在下打算招募边关丁壮,严加整训,平时务农,战时戍边。这样既可以保境安民,又可以充实军需,减轻朝廷负担。”
“将军标本兼顾,乃边城长治久安之策。”
这些酒暖话热的挥别犹在眼前,但仅仅一年时间,边境的状态就发生了巨大变化,现在韩安国一想起来就十分揪心。
行前,韩安国认真查阅了典籍,细心研究了当年李牧屯兵的每一个细节。他又有担任北地都尉的经历,因此到了渔阳之后,他的第一个举措就是在城外修筑了坚固的壁垒,招募了壮丁。韩安国训练时十分严格,半年时间,所募士卒已经对战阵十分熟稔。
那是一个微风的夏日,匈奴小股军队入侵,韩安国率部阻击,全歼敌军于塞上。当地百姓获悉后,抬来了羔羊酒酿劳军,盛赞韩安国治军有方。
当晚,韩安国便将屯兵概略写成奏报,送往长安。不久,六百里加急送来皇上的诏令,对他褒奖有加,并免渔阳赋税一年。那一夜,他一人坐在帐中,长久地抚摩着虎头鞶。
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谁也没想到,一则来自细作的情报,竟让身经百战的韩安国改变了战局思路。情报说,匈奴人已经远去,消失在茫茫大漠之中,边陲许久都没有看到匈奴军队的踪影了。距渔阳城二百里的小镇上,每天都是汉匈百姓易货的繁荣景象……
转眼秋日到了,春季拓垦的荒田如今都飘着诱人的禾香,硕长的谷穗垂着黄澄澄的头颅。秋风吹过,金浪滚滚。
韩安国没有司马相如的诗情,但是当他率领部署穿行山村、边镇时,那种难以遏制的喜悦总是情不自禁地飞上眉头。他望着一望无际的嘉禾,憧憬有一天皇上如果巡狩渔阳,将会是怎样地龙颜大悦。而山坡上时不时还传来农夫们收割庄稼的歌声,隐隐约约的、十分欢畅:
八月秋风起,田家人倍忙。
朝来收嘉禾,戴月忙珍藏。
农夫驱车急,军爷相扶将。
丰年举樽庆,升平思汉皇。
边地一片月,帝京恩泽长。
军田收罢,从事中郎把近来军屯的状况报告给他:那些招募来的壮丁担心着他们地里的庄稼,根本没有心思操练。
“你的意思是说,暂罢军屯,让壮丁回家收割庄稼?”
从事中郎道:“一切还要将军定夺!”
当晚,韩安国邀集长史和司马一起商议。长史听闻后也认为该消除壮丁们的后顾之忧,让他们回家收割庄稼,如不这样,即使他们人在军营,心也未必能留在这里。
韩安国于是决定罢屯,除戍边的常备军外,凡在当地招募的壮丁都回去抢收庄稼。
军令是在八月底下达的,要求士卒在九月半回营,趁冬闲时节加紧操练。可匈奴人没有给他们机会。
元光六年九月初的一天深夜,匈奴军在耶律坤莫和呼韩浑琊的率领下,悄悄地越过长城,不几日就直逼渔阳。
呼韩浑琊决心雪上谷之耻,他好像对壁垒内的兵力部署十分清楚,采取了轮番攻击的战术。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消耗汉军的有生力量。
韩安国发出急告,催促壮丁们迅速归营。但呼韩浑琊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一情况,他派出小股军队沿途设伏,许多壮丁还没有来得及回营,就陈尸山野。
双方打得很激烈,每天都有匈奴军留下的尸体,接着又是新一轮的进攻,汉军逐渐陷入困境。
韩安国懵了,难道这些匈奴人是从天而降的么?难道边报是匈奴人为了麻痹他而编造出来的么?他很后悔当初没有沿着边境走一走,对敌情予以核实。他觉得自己犯了一个军事将领不该犯的错误,他惟一的选择就只能是退入壁垒,一方面据力坚守,另一方面派使者奔往长安,向朝廷奏明军情。
第二天傍晚,当残阳的余晖在西方天际消逝时,匈奴人终于停止了进攻。韩安国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帐内,刚刚喝了一口热汤,长史就进来了。他的战袍已经被鲜血和黄尘改变了颜色,右臂的伤口还未包扎。
“有援兵的消息么?”
“还没有!”
“混账!”韩安国用污秽的袍袖擦了擦嘴唇,愤怒地骂道。
他从来没像今天这样沮丧压抑过,他看着长史艰难地吞咽着糇粮,就把手中的汤钵递了过去:“将士们情绪如何?”
“经过一昼夜的鏖战,我军死伤过半,兵力已经不多,军心也开始浮动。”
“唉,此天丧我也!”韩安国仰天长叹。他突然意识到,他的生命或许会在这里终结,他的一世英名也可能毁于这个错误。
他下意识地按了按宝剑,做了最坏的打算,一旦匈奴军攻入壁内,他就用这把剑结束自己的生命。男儿膝下有黄金,他不会对匈奴人奴颜婢膝。
韩安国从腰间解下陪伴了二十多年的虎头鞶,对长史说道:“老夫不才,有负圣恩。事已至此,老夫决心以身殉国,倘若将军能够回到长安,请将此物交给皇上。还有,老夫生有两子,一个随我在军中,一个在卫将军营中,还请足下多多关照。拜托了!”
韩安国说着就要下拜,长史可急坏了,连忙上前拦道:“使不得!使不得!将军折杀下官了。”
长史的心随韩安国的话语而悸动,多年来,他作为幕僚从不离韩安国左右。他亲眼看着韩安国在仕途上起起伏伏,他曾多次在心中为他的遭际而愤愤不平。而如今,面对韩安国忠肝义胆的剖白,他似乎看到了那颗永远向着长安的心。
“将军!”长史亲自为韩安国系好虎头鞶,“将军身负圣命,岂可轻言生死?”
“我军今日有此结局,老夫是无颜再见皇上啊!”
“大丈夫生为人杰,何惧一死?只是死于疆场,流芳千古。倘若将军自裁,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太不值得,下官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唉!你我情同兄弟,还有何话不能说呢?”
“匈奴人向来看重掠财而不以攻城略地为目的。现在我军势孤,不如趁夜突围到右北平,匈奴军不见我军踪影,必然退去。”
“只是这样一来,渔阳的百姓要遭殃了。但我军还是要留下一部分人守城迷惑敌军,那犬子韩宏就留下吧!”
“万万不可。即便要有人留下,也该是下官留下!”
“此事不容再争。老夫命在旦夕,长史身系全军,岂可因小失大?”
韩安国叫来韩宏:“你今年已十七岁,也该为国效力了。为父只有一句话,若是战败,宁可碎骨,也不可屈节苟活,有辱韩家门风!”
韩宏跪倒在韩安国面前道:“父亲放心,孩儿早已以身许国,将生死置之度外!”
果然不出长史所料,渔阳城破后,匈奴人掠了大量畜产和一千余名百姓,就撤到大漠中去了。
不久,朝廷派使者朱买臣到右北平来了,他带来了皇上的诏令。在诏令中,皇上严厉斥责韩安国。
皇帝诏曰:以你之罪,当下诏狱。姑念你有功于朝廷,且恕你罪过。令你在右北平屯兵御敌,不可疏忽。匈奴之患,乃朕之所忧,屯兵戍边,乃朕之长策,望你恪尽职守,不可一错再错。
韩安国怆然涕下,感念皇上的宽宏大量。他要朱买臣转奏皇上,他定以衰朽之身,报效朝廷,宁可粉身碎骨,决不让匈奴南侵一步。
送别朝廷使者的情景犹在昨日,而韩安国却已沉疴在身,卧床不起了。面对相伴自己一生的夫人,他心中只有愧疚。她跟随自己多年,一直在担惊受怕中度过,而今老了还要风餐露宿,到这与匈奴对峙的前沿。
唉!别人的妻子跟随丈夫享尽荣华富贵,可自己又给了她什么呢?韩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