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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说要是没有镜子的话。”
“哦。”他说,咧嘴笑了笑,“我自己有面镜子,这面镜子我信得过,我知道它里面的影像,我只是不喜欢公用的镜子罢了。”他似乎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了,又默不作声地熨了一会儿。“这些东西真难看,”他终于又开口说话了,这会儿熨的是供客人用的毛巾,“我最讨厌在这些东西上绣上花儿草儿。”
“我明白,这些毛巾我们从来不用。”
他把毛巾折了起来,然后抬头愁眉苦脸地看着她。“看来所有这一切你都深信不疑的了。”
“嗯……所有一切什么东西?”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关于我干吗把镜子砸破啦,我在镜子里的像啦这些事儿。其实我打破它,只是因为我想要砸碎点什么。麻烦的是,别人对我的话总是深信不疑。这对我的鼓动太大了,我没法拒绝这种诱惑。至于对特雷弗那些深刻的分析呢,我也不知道其中是真是假。也许事情的真相是我一心设想他想要把自己看作是我的母亲。其实我并不是孤儿,我算是有父母的人,他们都在家里。你能相信吗?”
“我该相信吗?”她不清楚他这些话是否当真,从他的表情看不出什么来。也许这又是用来迷惑人的吧。要是她回答错了,上了他的当,她会给弄得不知所措,立即陷人到一种极其尴尬的境地之中。
“悉听尊便吧。不过,真相是,当然,”他为加强语气,手举熨外挥了挥,眼睛一边望着手的舞动,“我不是我的父母亲生的,我小时候被人掉了包,我父母亲尽管有些疑心,但一直不知道真相。”他闭起双眼,淡淡一笑。“他们老是说我的耳朵长得太大了,不过我其实根本不是人,我是从地下来的……”他张开双眼,又熨烫起来,但他的注意力已经不在熨衣板上了。他的熨斗不小心碰到了另一只手上,痛得叫了一声。“真该死,”他说。他放下熨斗,把手指塞到嘴巴里。
玛丽安一阵冲动,想过去看看他有没有烫伤,叫他敷些奶油或者小苏打止痛,不过她转而一想还是算了,她坐着没动弹,也没有做声。
这当儿他若有所求地望着她,但脸上带有一丝敌意。“你难道不想给我一点儿安慰吗?”他问。
“依我看,”她说,“你并不真正需要别人的安慰。”
“对了,不过,我还是喜欢有人说上一两句安慰的话儿,”他闷闷不乐地说,“烫得真是很痛。”说着他又拿起了熨斗。
他把最后一条毛巾熨好后折起,拔掉了插头,然后说:“总算忙了一阵,幸亏有了这些衣服,不过还是不够。我得再想点事情做做,好让自己放松放松。要知道,我熨绣衣服的癖好并不很大,算不上是上了瘾,这个习惯也根本用不到戒掉,我也就常常熨一些寻寻开心。”他走过来,小心翼翼地在她身边坐下,点起了一根香烟。
“这一回是前天上午开始的,我把学期论文掉到厨房里一汪水里弄湿了,只好把它拿起来熨干。论文已经打好,叫我再把那些啰啰哆嗦嗦的东西重打一遍,我可受不了,那一来我是会重起炉灶的。熨出来效果还不坏,字并没有化开来,不过还是看得出来已经熨过了,因为有一张上面有些地方烫焦了。不过导师总不好拒绝接受吧,要是说你论文熨过了,我们不受’,这岂不滑天下之大稽。这样我就把它交了上去,在这之后我来了劲,就把家里干净的东西都熨了一遍,后来我又去洗衣房洗了些脏衣服,正是因为那样我才会坐在电影院里看那场蹩脚电影的,我是在等衣服呢,因为老看着衣服在洗衣机里转,看得腻了。这个兆头可不太好,要是我连洗衣房都腻烦了,那么在我对其他事情感到腻烦的时候干什么好呢?后来我把洗好的东西都熨掉,结果就再也找不到东西来熨了。”
“后来你就给我打电话,”玛丽安说。她有点不高兴,因为他不住地自言自语,谈的又总是自己的事情,似乎并不知道她就坐在他的身边。
“哦,对了,是你。我打电话给你。至少我是打电话给你公司,那个名字我记得,我想接电话的是交换台的小姐,不管她是谁,我就把你的模样讲了一番。我说你跟通常所见的调研员不大一样,她们就猜出是你。你并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玛丽安并没有意识到她忘了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她原以为他肯定早就知道了。
她刚才这么一打岔似乎使他不知说什么好,他低头望着地板,一边猛吸嘴里的烟头。
她觉得这么默默地待着很有些难受。“你怎么会这样喜欢熨绣衣服的呢?”她问,“我意思是,除了放松自己这类原因以外,还有什么其他缘故?干吗非要熨衣服呢?比如,你完全可以去打打保龄球什么的呀。”
他两条瘦腿缩到了床上,双臂抱住了膝盖。“熨东西又好玩又简单,”他说,“为了那些写不完的论文,我陷在词汇当中脱不了身。顺便告诉你,我现在还在写另一篇论文,题目是‘特罗洛普的施虐受虐狂模式’。熨衣服呢,哦,你把皱巴巴的东西理得平平的烫服帖。老天作证,并不是因为我爱整洁,而是平展展的表面确实令人愉快……”他改换了一下姿势,这会儿注视着她。“趁熨外还热,你干吗不把这件衬衫给我稍微熨一熨呢?”他说,“只要把领子和袖口熨两下就可以了,看来你有几个地方没熨好。”
“你是说我身上这件衬衫?”
“对,就说它,”他说。他放下了拢住膝盖的胳膊,站起身来。“哦,你可以穿我的晨衣,放心,我是不会偷看的。”他从柜子里拿出一团灰色的衣服递给了她,自己转过身去。
玛丽安接过了那团灰色的晨衣,站在那里,一时没了主意。她明白,要是照他的话去做,她心中会感到既不安又愚蠢;但如果在这个当口跟他说:“谢谢你,我看不要了吧,”那只会使她觉得更愚蠢,因为他这个建议显然没有恶意。过了一会儿,她不知不觉地解开了钮扣,把那件晨衣披到身上,衣服太大了,袖子把手都遮住了,下摆拖到了地上。
“哦,你拿去吧,”她说。
她看着他摆弄手上的熨斗,心里有点不安。这一次的动作似乎更是至关重要,那就像有一只危险的手紧贴你的身体缓缓移动着,这件衣服刚刚还贴肉穿在她身上呢。不过她想,就是他把它熨出一个洞也不要紧,我还有其他衣服可以穿。
“好啦,”他说,“全烫好了。”他又一次拔下插头,将这件衬衫挂在熨衣板窄的一头那里。他似乎忘了她还得穿上它。接着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他走到床边,爬上来躺到她身边,他双目紧闭,仰面躺着,两只胳膊枕在脑袋下面。
“天哪,”他说,“这么多的事情让人分心,你是怎么做得下去的呢?这就像学期论文一样,你把那劳什子写出来了,可是一点用处也没有,你只是得了个分数,然后就把它扔进垃圾里去。你心里完全明白,明年又会有个钻故纸堆的再来把同样的事儿从头来一遍。这就跟磨坊,跟把东西熨平完全一样,你把衣服熨平了,穿上一两天后又变得皱巴巴的了。”
“那么你可以再来熨啊,对吗?”玛丽安以一种抚慰的口气说,“要是衣服不皱,你不就没事干了吗?”
“也许我得找些有意思的事儿做做,换换口味,”他说,他的眼睛仍然闭着,“从生产到消费;你会寻思,也许不能把它仅仅看作是将一种形式的垃圾转换成另一种形式的垃圾的问题。人的心灵是最不容易商业化的,但是在这方面他们现在已经取得了很大进展。图书馆里一叠叠旧书和那些废旧汽车处理场两者之间究竟有何区别?不过使我烦躁的是,这些东西都是没有最后结论的,你永远没法完成它。我有个伟大的计划,就是让叶子永远长在树上,每年要更换新叶子简直是浪费。说起这事,我也认为,根本没有理由非得让树叶长成绿色,我要让树叶变成白的,黑树干配自树叶。雪还没有下,我等不及了,这个城市夏天时节绿树太多了,多得叫人透不过气来,秋天一来树叶又落得光光的,弄得路边全是落叶。我家乡是个矿区,虽然没什么风景,但至少没有树,我就喜欢那样,很多人是不会喜欢的。这全是那些熔炼厂造成的,高高的烟囱直插云霄,晚上喷出来的烟都是火红的一片,化学烟尘把好几英里内的树木都熏死了,到处是一片荒凉,只见光秃秃的岩石,连草都不长,还有呢就是矿渣堆,积在石头上的水由于化学物质的缘故也变成黄褐色。无论你种什么东西都不会活,每年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