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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藏记-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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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赏腊梅花。”接着玹子等都来敬酒,笑语间上了几道菜。

“这是红烧鸡宗,是我们厨师傅的拿手。”荷珠伸手指点介绍,手上的戒指亮光一闪一闪。

这时亮祖的副官进来,附在耳旁说了什么,亮祖随他出去了。走到客厅,副官递过一封信,说:“北平来的。”信封已经破损,角上有两个墨字:讣告。亮祖忙打开看:

大姑奶奶二姑奶奶三姑奶奶

严姑老爷澹台姑老爷孟姑老爷

吕清非先生于七月七日晨逝世,暂居上房。莲秀侍候不周,请姑奶奶们回来责罚。

署名是赵莲秀,日期是一九三八年七月七日晚。若是等到次日写讣告,就不能写暂居上房这句话了。亮祖想先压住这消息,一回头,见荷珠站在身旁,便说:“明天再说吧?”“明天都散了,不如现在一句话省事。”“至少饭后再说。”“你也忒婆婆妈妈了。”荷珠拿过讣告,径自走到饭桌旁交给素初。一面说,“北平来的。”

素初一见讣告两字忙站起来,两手扶桌说:“爹——爹——”绛初读过信,泪珠连串落下,口中埋怨,“也不写明原因!”

碧初觉得那张信纸有千斤重,拖着她从高山顶坠落,身子轻轻摇晃,她强自镇定,直到离开严府,一滴眼泪没有落下。

第三节

昆明冬日的田野,北方人很难想象,似乎是冬天遗忘了这一片土地。春夏秋都不肯让出自己的地盘,各自交错地显示着神通。绿色还是均匀地涂抹在村庄旁小河边。一点赭黄偶然地染在树梢。便是有一点没有覆盖的土壤,也显得那样湿润,明显地在孕育着生命。

蓝得透亮的天空上,有一朵白云,淡淡的,像一片孤帆,随着孟弗之一家人默默地行走。出小东门,石板路愈来愈窄。跨过一条小河,绕过两个村庄,他们继续走着,要走得远些,更远些。

灌木丛上的露水还没有干。

峨和嵋,轮换着和弗之用扁担抬一只篮子。本来弗之要一手提,被大家否决了。篮里装着一只公鸡、一方猪肉、四个白面馒头、四个宝珠梨,还有一瓶酒及杯箸等物。他们要找一块好地方为吕老人上祭。

碧初从严府回到家便病倒了,发烧,不思饮食,躺了几天才能起床。父女们生离成为死别,本是可以料及的,不过在老人跨过生死界限的重要时刻,没有侍奉在旁,做儿女的于悲痛之外又有遗憾歉疚等复杂情绪,使得悲痛格外沉重。

“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句话碧初向弗之说了不下几十遍,“若是病,完全可以写清楚,爹也不托个梦来。”

弗之心里有点明白。吕老人早就觉得自己活着是个累赘,是附痈赘疣,自己动手除去是很可能的。只是这话不能和碧初说。

祭礼是嵋率领姚嫂准备的。姚嫂杀鸡煮鸡,嵋煮一方猪肉,细心地拔猪毛。她要把肉皮收拾得干净,这是给公公的呵。

峨从学校回来,认为这简直是多余。“带点毛有什么关系,反正是扔在那儿。”嵋抬头看看姐姐,仍只顾拔毛。碧初挣扎着蒸了白面馒头。宝珠梨是云南特产,汁水多而甜,用它作祭礼是峨的主意。

三姊妹本打算联合祭奠,因各家活动不同,乃分头行事。玹子原要参加孟家郊祭,又因父母即将离昆,回小石坝去了。只有孟家五人在田间走着。他们走完田埂,又走了一段石板路,走上一条小岔路。见一片树丛中有一个小丘,绿色覆满。弗之问碧初:“就在这里?”碧初点头。大家将丘前稍作清理,摆开祭品。菜肴前放了杯箸,按人数斟了五杯酒。小娃忽然说:“娘,我去给公公舀一碗水。”峨、嵋随他去找水,不远处有一条小溪,潺潺地流着。小娃舀了水端回丘前,大家肃立。碧初拿着一束香,待弗之点燃后轻轻晃动,火光划了个圆圈,随即熄灭。二人居前,三个孩子在后,行三叩首之礼。

碧初持杯在手说:“爹,你走了。我们离开家不过一个多月,你就走了。爹究竟是什么病?出了什么事?我们姊妹三人都不在跟前,真是不孝!”说着放下酒杯痛哭失声,匍伏在地。峨等也都泪流满面。要上前劝慰,弗之示意不必,让她痛快哭一场,以减轻悲痛。弗之取了一杯酒,心中默念:“舅父一生忧国忧民,一腔正气,在沦陷区,必然是过不下去的。我们不知详情,我却知道,舅父的精神,上昭日月,下育后人。永远不死!”将酒酹地,深深一躬。峨等依次敬了酒。小娃还加一碗水,他一面哭,一面高声道:“还我河山,公公教我的,还我河山!”他想着公公教他刻图章,在肥皂上刻过这几个字,稚嫩的童音在绿丛中回绕,像是一个誓言。

香头上那点红逐渐矮下去,颜色渐暗,终于熄灭了。大家又站了一会儿,弗之示意收拾东酉。碧初已止了哭,低声问:“东西还拿回去?”“拿回去吧。祭神如神在。已经用过了。”弗之说。“不要暴殄天物。”嵋说。她相信这符合公公的想法。

他们收拾东西向回走,走上石板路,走下田埂,到了离城最近的村庄。蓝天上那朵白云,仍在追随着。

“天这么好,”碧初忽然说,“既然出来了,就多呆会儿,怕有警报。”“都这个时候了——”弗之一句话未完,见远处五华山顶升起三个通红的球,遂改口说;“就在这儿休息一下也好。”他见碧初面色苍白,是走不动了,忙向附近小树林找了个坐处。碧初靠着峨坐下,嵋和小娃跑开去。“不要走远!”碧初叮嘱。

约有顿饭时刻,空袭警报响了。树林里人渐渐多起来,都是从小东门出来的。还有几副吃食担子,其中一个卖豌豆粉。顾名思义,那是一种豌豆做的食物,加上各种佐料,微辣微甜,孩子们很喜欢。小娃不觉多看两眼。嵋忙拉他走开。他们知道日子艰难,从不提出要吃什么,穿什么。

“孟家二小姐和小娃在这儿。”一声招呼,是李涟一家人来躲警报了。说话的是李太太金士珍,她还是那样僵硬的瘦,倒是不显得憔悴。两个孩子之薇之荃也望着那豌豆粉担子。嵋上前说话。“都这么高了,长成大姑娘了。”士珍评论。“我们和孟姐姐去玩。”之荃大声说。四个人跑到树林西边小河旁,这里离城已很近了。

李涟夫妇会见弗之夫妇,得知孟家是来郊祭,李涟立即向北方三鞠躬,弗之二人忙一旁还礼。士珍却不行礼,大声评论说:“依我看,老先生实非善终。”碧初正怀疑吕老人死因,颤声问道:“究竟是怎样的呢?”士珍不答,似在入静。“莫非被日本人——”碧初自言自语,眼泪滴滴答答落下来。“不至于,哪至于呢!”弗之打岔说:“老人已仙去,不要再琢磨这事了,不然反惹不安。”峨也说:“娘瞎想什么!”碧初道:“不知婶儿怎么过活。”“谁也管不了许多。”峨说。

李涟说起给学生发放贷金的事。学生们离乡背井,都在长身体的年纪,凑合吃饭。老滇币作废,新滇币以后也要作废,法币贬值,物价涨得快,伙食愈来愈糟。有些学生开始找事做,看来找事的会愈来愈多。

“年轻人历练历练也好。”李涟说:“最近有一个药店要找个会计,也就是记帐,很好学,好几个学生争着去,叫我很难办。”

峨忽然走过来说:“爹爹,我想找个事做。”

“你?”弗之微怔。峨素来不怎么关心家的,看来也,知道操心了。“不要,还不至于。你才二年级。家里还过得去。”李涟见状,说:“孟离己去最合适。生物系,和药有点关系。”

“不可以。”弗之阻拦道,“好几个同学要找饭吃呢。峨不能去。”他的目光逐渐严厉起来。峨不情愿地走回母亲身边。

士珍在说话,一半对碧初一半是自言自语:“云南这地方很奇怪,我常见的神祗大半都看不见了。眼前净是带色的云呵、霞呵,还有雨,成串的雨。弄得我真跟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没着没落的。要不然,吕老太爷的事,我能不知道?”她停了一下又低声说:“这里有些女人兴养蛊。知道什么是蛊?就是有毒的蛇蝎、蜈蚣什么的。养蛊得练,练好了用手一指,就能让人中毒!”峨好奇地问:“你的教和这些有关系?”士珍不高兴地说:“瞧你这人!我们和这些邪门歪道可没关系!两码事!你别瞎搅和!”若是平常什么人这样说话,峨定要给个脸色。因士珍不是平常人,也就不能以常理对待。峨一点不生气,也不检讨问得冒失。

树林里,几副吃食担子生意很好。人们端着碗有的站、有的坐、有的蹲,稀里胡鲁地吃着。空气中飘着食物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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