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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藏记-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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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出的时间在十二月,有人穿了薄棉袍,有人还穿着短袜,这是一个乱穿衣的地方。演出时,嵋穿了无采的洋装,无采穿了合子的衣服。他们在台上走来走去,之薇不出场时,在幕后当提词。无采常常忘词。有一次忘了词,又听错了提词,自己觉得可笑,就笑出声来,嵋也跟着笑,一时台上的演员和台下的几个观众都大笑不止。晏不来叹道:“做了大学生就不会这样了。”

真的演出了,玹子和慧书动员了云南军政界的夫人们,买了很贵的票。这种童话为她们所未见,看了以后评论,说这童话教人学好。庄无因、澹台玮都邀了熟人来看,反应不一。报上有文章,称赞这是一个美丽的童话,也是一次美丽的演出。他们没有想到除了这些美丽的评论,还有极严厉的批评,说这童话本身就大有问题,只讲调和不讲斗争,只讲安分不讲进取,让中学生演这样的戏显然是不恰当的。

晏不来受到众社朋友们的批评,很懊丧。他们说不应该教中学生念太多诗词,也不应该演《青鸟》。这当然是有来头的。晏不来不能心悦诚服,颇为灰心,和嵋谈起。嵋不能懂,说:“在这样的乱世里求一点内心的平静,也不行么?人岂不太可怜。”

戏演过了,嵋见到了、也懂得了一些从前没见过也不懂得的事。而真正出人意料的事还在后头。一个星期天,嵋拎了一个篮子,篮中有两斤面粉四个鸡蛋,到城墙边的压面铺去,那里有一个压面机,可以把原料压成均匀光滑的面条,这是孟家人爱吃的鸡蛋面。她走过一个茶馆,仿佛听见有人招呼。顺着靠在台阶上的粗细烟袋往上看,见晏不来老师坐在一张桌前对她招手,同桌有几个大学生都是满面怒色。晏不来说:“我们辛苦劳动了几个月,义演收入本来是给难民添置衣被药品的,这笔钱你知道上哪去了?”另一个学生说:“你做梦也想不到,这笔钱到了赈济机关,全落人私人手里。”另一个学生说:“这是贪污!你怎么不说得简单点。”晏不来说:“我们有同学在赈济机关,知道这些事。卖画、卖花、义演、展览得的捐款都到不了应该去的地方。”“他们怎么做得到?”嵋问。一个学生说:“花样多着呢,报假账伪造收条,真要查起来,给点贿赂也就过去了。”嵋想连白先生的上当钱都在里面了,可那些贪污的人要这些钱作什么用呢?她就这样问了。几个大学生都说她简直是从童话里来。晏不来说:“这种行为对童话也是一种亵渎。”大家商议要组织调查团。嵋并不像他们那样气愤,安慰说:“总会有惩罚的吧!”众人听了这句不着边际的话,倒得了些安慰。嵋到压面机前看见微黄的面条瀑布似地从机器里流出,不像每次那样欢喜。鼹鼠饮河不过满腹,鹪鸟巢林不过一枝。这是最近嵋从《庄子》上看来的。再有钱不是只有一个肚子吗?为了没用的东西让别人挨饿受冻,让自己身败名裂,真是何苦。嵋想着,付了压面钱,提着沉甸甸的篮子回家去。

过了几天,报上登出一条消息,对各种义卖、义演的收入去向提出质疑。孟家人在饭桌上议论。弗之说:“官官相护,真正的罪犯是查不出来的。”嵋说:“反正有这事,有人揭发。”弗之说:“只怕揭发的人需要想办法保护自己。”合子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说:“岂有此理!”弗之叹息:“世上的事你们知道的还太少。”

果然,不久报上又有消息,说学生们在工作中利用捐款大吃大喝,又说确有人贪污已畏罪潜逃。晏不来说:“报纸要反着看,说是畏罪潜逃,其实是揭发了别人的罪,受到恫吓,才不得不躲起来。倒打一耙,移花接木,都是那些人的惯技。躲藏是不得已的办法,先求得个安全吧。”有同学问,这不是诬陷么!晏不来苦笑道:“当然是,可又有什么办法!”这事让同学们很愤怒。

揭发人是孙里生,他给晏不来代过课。他的每堂课都是一次讲演,很有条理,从不拍桌子打板凳,只是头发永远在怒发冲冠的状态。嵋等都希望孙老师平安。“他会的。”晏不来很有信心,“他会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下一个星期,嵋去压鸡蛋面,走过茶馆时便想,若能为孙老师的平安出点力才好,可惜鸡蛋面起不了多少作用。

第二节

慧书那天说家中有事,确是实话,家中的事使她很烦恼。那烦恼像一团烂泥粘在她身上,又像一团迷雾,看不清里面的路数。她和碧初谈了,碧初一惊,说:“这些年没有这些事了,怎么又来了!此事万不可办,亮祖兄会听你的话的。你要认真劝他。以后需要你劝的事还不止这一件呢!”她得了三姨妈的支持,心下稍觉轻松,缓缓走过翠湖,路也似乎清楚多了。五华山华灯初上,已不是跑警报时的暗淡,一山一水之间,沿街有人家,有店铺,宛如画图。忽见“绿袖咖啡馆”几个字明亮地射过来,心中一动,便走进去看看。

咖啡馆生意更好了。灯光很暗,音乐很轻,外国人多,和以前不大一样了。音乐正好是那支《绿袖》曲子,婉转地回荡着,那架屏风隔出了小天地,引人遐想。慧书一走进来,立刻发现这不是一个单身女子来的地方。她转身正要出门,吕香阁已经殷勤地迎了上来,“慧小姐来了,这可是小店的荣幸。”慧书说:“对不起,我大概走错路了。”出门便走。香阁大声问严府一家都好,送出约五十米,低声问:“慧小姐找我有事吗?”慧书微笑道:“没有事,不过闻名来看看。”香阁也微笑道:“你说‘闻名’话里有话,这里来的人多,有些事我也管不了,我一个女人自己开店挣碗饭吃。那难处不是你们小姐能懂的。”慧书温和地说:“好了,我知道了,不要送了。”香阁看看来往行人,说:“府上大概很热闹?”随即决断地说,“严军长这事,我不愿意,不知是哪个王八羔子出的馊主意,拿我当一碟小菜。”慧书没有料到她这样直接,愣了一下,说:“既不愿意,回掉就是了,大家都少麻烦。”香阁本来一直满面堆笑,忽然绷起脸,那张俊俏的脸儿一绷起,好像下面藏着积年的冰雪,寒气逼人。她拍拍慧书的肩,回咖啡馆去了。

慧书站了一会,才走回家去。一路温习前天晚上发生的事。严亮祖出征在即,家中不再有前些时的清静,常有客人来往,一些内眷也来看望,都是荷珠接待。素初另辟了两间屋,作为静室,终日诵佛,连饭也是送进去的。慧书已移到楼上居住。前天晚上听见亮租屋里,一阵摔瓷器的声音,夹杂着荷珠的大声喊叫,仔细听好像是亮祖要娶什么人。荷珠吵了一阵,严亮祖忍耐不得,大喝一声:“你再吵,把你拿出去正法!”果然没有声音了。过了一会,荷珠敲门,要进来说话。慧书无奈,让她进来坐,荷珠头发散乱,披着一件花袍子,一进门就说:“你爹要娶一个妾。”慧书很吃惊,说:“怎么会呢!”荷珠道:“是真的。不是别人,就是太太的亲戚,吕香阁。”慧书更觉诧异,说:“他们认识?”荷珠道:“吕香阁几次对我说军长好威武,好像是在什么跳舞会上见过,要请我们到咖啡馆坐坐,给她增光。也怪我多事,只想着让他散散心,带他去了,那吕香阁不是人,不知是什么妖精,当时就眉来眼去。后来她又自己去拜访军长,不知灌的什么迷魂汤,把军长迷上了。”慧书第二天要考微积分,听她说了一阵,便道:“我明天要考试,荷姨早些休息吧。”荷珠又说了许多吕香阁如何奸诈,才悻悻然自回她的小院去了。慧书用手电把荷珠坐过的椅子仔细照过,生怕落下毒物。

吕香阁自那次舞会上见过亮祖以后,便设法亲近,咖啡馆见面后单独去看望他已非一次,她大概是要试试自己的手段,给咖啡馆扬名,果然甚得亮祖欢心。一晚,亮祖对荷珠说,那女子长得好,人也精明。荷珠忽然道:“娶回来吧,我们做姐妹。”亮祖倒是没有想过,听说就想了一下,说:“未尝不可。”荷珠似乎很高兴,真的去和香阁说了,回来报告说,香阁也很高兴。亮祖并未多用心思,那晚随口说了一句:“谢谢你了。”不想荷珠变了脸,跳起来指着严亮祖,说:“跟了你这么多年,还没看出你的心肠。我是试探你。”严亮祖公事很多,觉得这简直是捣乱,瞪起一双环眼,说:“你是疯了心了,我是你试探的么!”荷珠哭着说:“偏要试探你!”亮祖说:“我就偏要娶那女娃!你这人真奇怪,你几时怕过我跟前有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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