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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见爸爸在问。
我亲爱的父母,可怜的双亲啊。我是雪雪,我不是亡国奴,我是自由的雪雪啊。
若是还在北平家里,我大概不会工作。表面的舒适实际是个大樊笼。现在我要工作,而且就要找到工作了。葑,你不为我自豪吗?这是我要告诉你的最重要的事。你走的第二天,我去看五婶,遇见夏正思,他和萧先生一起过来走走,谈话间说起外文系需要法文教员,夏正思除几门英文课外,还要教法文,他一直想找个人帮忙。他随意问我,学过法文吗?我鼓起勇气,说“是的”。你知道爸爸认为那是最美的语言,教我从小学的。中学毕业后,那两年在巴黎的生活,虽然上的学校并不严格,也帮助了我。我们用法文谈话,谈了约半小时,我居然应付自如,要用的都想起来了。夏先生高兴地问:“你喜欢诗吗?”“喜欢的,可是对我来说,已经太遥远。”他说:“怎么会呢,诗,永远不会离开人的。”他念了一段缪赛的诗,“今晚,我经过草原,/看见在小径上,/一朵花儿在颤抖,枯萎,/那是一朵苍白的野蔷薇。/有一朵绿色的蓓蕾在它身旁,/在树枝上轻轻摇荡;/我看到一朵新的花在开放;/最年轻就是最美丽:/人也是这样,永远日新月异。”问我谁是作者。我答了,而且说出题目《八月之夜》。他和我握手,说:“我想你能胜任,我要推荐你!”我多么幸运!
过了两天,我交了一篇作文,写的是落盐坡这个小村,许多想法都是嵋的,你能想象吗?我用法文把它们表现出来,是那么合适,我自己送进城去,夏先生看了很是赞赏,他领我去见系主任。他的名字似乎是王鼎一。王先生瘦瘦的,很严肃,他说他要听夏先生的意见。夏先生对我挤挤眼。据说想要这个助教职位的不只我一人。我想我是其中最少经验,功课最不好的,而且不是科班出身,可是我最有希望。
我就要是你的同事了。本来明仑不准夫妇同校,临时教课总是可以吧!
米太太送桌布来时还带有一块自烤的小蛋糕,当然给你留着。我们三人在院子里谈话。他们的英语很流利,米先生还会法语,可惜我不会德语。对了,谈话时还有一位,你一定猜到了,那就是柳。它蹲在地上,谁说话就看着谁,它的耳朵很有表情,高兴时向后抿着,兴奋时就竖起来。如果它开口插话,我想大家都会认为本该如此,而不会奇怪。
今天上午有飞机飞过,想来城里又有警报了。飞机过了,落盐坡还是这样安静,似乎被世界遗忘了,只有小瀑布的水声传得格外远。这样艰难的岁月,这样困苦的生活,遗忘倒是好事。
等你回来。煮糊了的稀饭,太咸太淡的菜蔬,对你都是最可口的,是吗?连青菜都烧得咬不动,真是大本事!你说过的,是吗?
等你回来。看了几页夏先生借给的《巴黎圣母院》和邵可侣的法文课本,慢慢靠近那已经非常遥远的情绪,至少不要让它再往远处飘去。幸亏我在念心理系时不用功,倒是读了不少小说和诗。我缺乏严格的训练,我对夏先生说了。他笑笑,说:“我发现了就会辞掉你。”
又是一天了。下午你就会回来。你猜刚刚我去做什么?我去洗衣服了。村口处那一潭水!在王村如果有这样一潭水,大家该多么高兴。水很清,深处不能见底,近岸处很浅,正好拿小板凳放在石头上,坐着洗东西。看着河水到这里变成一个小瀑布落下来,真有意思。流水不断,就像生命延续没有尽头,我看着迸散的水花,觉得它是活的。
一位大嫂摸摸我洗的东西,凑近了看,有些惊异,说:“粗布衣裳呵。”我说,是了嘛,很舒服的。她想想说,逃难过来的,好东西带不出来呀。我说,好东西有哪样用?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行了。她忽然眼圈红了,大滴眼泪落进水里,先用手背又用湿衣服擦,我愣住了。她呜咽着说。“没得你的事。我们家的那个人在湖北打仗打死了。”我真不知说什么好,只能说他是为国牺牲,我们都是靠他们,靠普通的一兵一卒保护,不然的话,日本人横行,谁还能活!大嫂说:“我那人是排长,一排的人都死了。我们村子有好几个呢。”想想又说,“怎么就会有这样的人,杀别人,抢别人,你们的院子里的外国人,也是逃难出来的。”我无法对她讲什么。我想,凭武力是绝对征服不了一个民族的。如果一个民族能被武力征服,那它本来就不配生存。
芒河的水中,有汗水,泪水,也有流不回来的血水呵。
水花仍在迸散着,飞舞着,细细的水珠有时溅到我旁边的青石上。忽然想起那故事,那咏雪的诗句“撒盐空中差可拟”,这水花有些像盐粒,所以这村子叫落盐坡呢。其实说它像一小堆雪也可以,一小堆跌落的雪。落雪坡?落雪坡!
我站起来时,给小凳绊了一下。大嫂说,可得千万小心,这个潭深得没有底,逼着龙江的。我想应该做一个栏杆,让洗衣人能扶住。不过现在谁能顾得上。有这水,就算很好了。
你应该回来了。如果芒河的水能行船,来去可以省力多了。好在天并不热。你路过龙尾村,会去看五叔他们么?我想你不会。不过也许有什么事需要去。你也不会耽搁久的,是吗?我到院门外看那潭边的坡,没有一个人。你走到哪里了?
我对着满桌发黄的图纸写我的第一个教案。院门响了。你进门了,我不起身迎你。等着你俯在耳边问:“写什么呢?我的雪雪。”
第四章(1)
第一节
这是一九四○年五月的一个夜晚。
欧战爆发已有九个月了。英法对德宣而不战。德国占领东欧后,又向北欧进军。它的得逞大大刺激了日本军国主义政权。军人们不再甘心于中国战场上的相持局面,再次掀起战争狂热。春天,日寇以二十个师的兵力进攻枣阳、宜昌。这是自武汉会战以来,最大的一次攻势。我军英勇抵抗,枣阳一战中,第五战区右集团总司令张自忠壮烈牺牲。宜昌距重庆仅约480公里,是重庆的门户,攻占宜昌,还可以之为根据地,便于空袭重庆。宜昌于六月十四日陷落。我军在江陵、当阳、宜昌、荆门外围严守,形成对峙局面。日寇又在华北推行囚笼政策,即以“铁路为柱,公路为链,碉堡为锁”,目标是打击八路军根据地。战斗十分残酷。
这里用一些历史材料和数字,也许比空洞的描写更能给人清楚的印象。自五月十八日至九月四日,日本空军对重庆、成都等重要城市进行了空前猛烈的大轰炸,共出动飞机 4555架次,投弹 27107枚,计 2957吨。中国空军击落击伤日机 403架。人民伤亡不计其数。
这是五月的一个夜晚,昆明的一个夜晚。
昆明不是日寇空袭的主要目标,但也承受着钢铁的倾泄。塞满了惊恐和劳累的日日夜夜,丝毫没有影响这里知识的传授和人格的培育。夜晚皎洁的月光和温柔的星光,更照亮着思想迸出的火花。
三三两两年轻人跑进新校舍大门。一个说,快点嘛!一个说,赶得上。一个衣衫整洁、头发服帖的学生从门里出来,停住脚步问:“跑什么?白天还没有跑够!”有人回答:“听庄先生讲时事。”又用手一指,“你就没有看见布告!”门边墙上果然贴着一张小纸,写着:“庄卣辰先生时事讲座,第十八期,欧洲战场。地点是第四教室。”问话的人是仉欣雷,他正要到文林街女生宿舍去找孟离已和吴家馨,这时见了布告,便也转身朝第四教室走去,又见人们都往小操场走,原来因为教室坐不下,改在操场了。场上点着大汽灯,很亮。专有人守望,如有红球挂出,立即熄灯。
场内椅子、小凳都是自己搬的,也有人坐在几块砖头上。欣雷一眼便看见峨和吴家馨坐在后排。澹台玹和几个外文系同学靠边站着,似乎准备随时撤退。
庄卣辰从前面座位上站起,几步迈上权作讲台的矮桌,转身对大家。他还是一身旧西装,打着领带。人群很快安静下来,听庄先生讲话。
“今天,这一次是讲座开始以来人最多的一次,我们不得不换地方。”卣辰的声音清亮地传得很远。
“这不是我的讲话有什么吸引力,而是世界局势的变化太让人关心了。欧战爆发快一年了,德国法西斯肆意横行,阻挡是十分微弱的。它占领捷克不费一兵一卒,波兰人民虽然有二十多天的抵抗,终于被占领。可叹英国、法国的强大陆军坐视不管,没有援救。他们希望德国满足于得到的领土,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