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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医生从秦震的反应,很感受到老首长的亲切、温暖,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却不知先讲哪一句为好:
“……我在哈尔滨住院,我回了一趟林口老家,后来,听说部队进关了,我赶到沈阳,这不又赶到这里,……我一定要上前线!”
“你干什么这么着急,我们不正往前线行进吗?”
她那纤细的手指捏成拳头,弯曲两臂,使劲往下按了一下:
“我知道你是兵团司令员,你有权决定,你现在就得答应我,这是最后一仗了!要参加不上,我会后悔一辈子!……这趟回老家,家乡变化可大着哪,老爷爷、老奶奶都说,你上前线给我狠狠打几枪!我说什么也得参加最后一仗!……”
她说得很凌乱,很急促,以致说不下去,只挣得眼眶一红,马上要流出眼泪了。
秦震想使她冷静下来,转了话题:
“你姓严,叫严什么来着?”
“我叫严素。”
“就是紧张、活泼、严肃的严肃?”
“不,朴素的素。”她脸色一沉,她不喜欢在这种严肃时刻开这种玩笑,她觉得他不够理解她的心意,她感到委屈。
秦震却为这有着火辣辣性格的女青年所感动,他似乎要努力打破这真的有点严肃的局面,想了想,他就应诺下来:
“我答应你上前线。”
话还未说完,严素就一下跳了起来,她有点羞涩地笑了,她笑得那样美。
“我当个火线护士也行,好吧!那就一言为定,让我们拉一下手……”
秦震却收敛了笑容,郑重其事地说:
“不过只能到师,不能到连。”
“那也行,副司令员!派我到梁曙光政委那个师,我就是在那个师负伤的。”
秦震握着她那微微颤抖的手,环顾大家,笑容满面地说:
“你们看!她还怕我违背诺言呢!”
他的话引起一阵哄堂大笑,大家往他身边拥过来,希望听他再讲点什么。解放南京这事引起他心中千头万绪,他便急急忙忙从那热闹欢声中走出来。
他快走到车厢门口时,忽然回过头来:
“同志们!我们要在华中前线也打一个大胜仗,那时你们这个大交响乐团得来一个大规模演出,你……哦,黎明!还有李天歌!好好准备吧!”
黎明却不以为然地把脖颈一挺说:
“我们是来打仗的,我们要做一个真正的战士,我们要在黎明的国土上洒上一滴鲜血。我们要吹起冲锋的号角,但不是舞台上的演奏。”
大家在一阵热闹的笑声里说:
“首长,你看,他又作诗了。”
秦震笑容可掬,春风满面地说:
“很好嘛,但作的是英雄的诗,我们整个民族将成为一个大合唱队,演出新世界的黎明序曲。”
他招了招手,推开门走了出去,秦震迈着小步迅速地向平板车走去。他一面走一面计算:二十三日夜十二时由下关经挹江门开入南京,这正好是周恩来在北京饭店东厅讲话之后三小时……他不能不为之昂扬振奋,但他知道更需要的是冷静的思考。当他走出三等车厢时听到青年们已经放声歌唱,还有拉小提琴的,吹口琴的。“让他们领略一下胜利的欢乐吧!多可爱的青年人,那个黎明,还有那个李天歌,我要记牢他们的名字,我们会在前线再见,那时不知他们会是什么样子?”他走到小吉普车旁边,转过身吩咐黄参谋:
“一刻不停地收听华东新闻!”
这时,他的心魂,已经奔向南京前线,他羡慕那些直捣敌人老巢而痛饮黄龙的人们!他以不能参与其事而抱憾。
黄参谋立刻拔步向守车跑去。
不久,抄报纸一份跟着一份雪片般送来。
他坐在小吉普上,脸色一下晦暗,一下明亮,当他看到一份合众社消息时,他凝然不动了。他一字一句推敲,反反复复诵读着这则新闻里这句话:
r%国民党统治已成为历史事件了。r%
他心里沉思着:
“这句话说得准确极了,是的,就是为了这,我们追求了二十二年,我们搏斗了二十二年,我们煎熬了二十二年。现在,这个目的终于达到了,人民的铁扫帚是无情的,什么统治王朝,统统扫到垃圾堆里去了。”
奔腾的列车使他的整个身子像弹簧一样震颤着。
他突然把手伸到风挡玻璃上,他慢慢地把手掌横扫过去,像要从这地球上揩去什么可厌恶的污渍。他的滚烫的手从窗玻璃上受到清凉爽人的惬意之感。
然后,猛地扭转上身命令黄参谋:“接华中前线部队,让他们立即向全军传达南京胜利的消息。注意,我说全军,就是从每一个干部到每一个战士。我们要用这一伟大胜利鼓舞全军斗志!告诉他们密切注意白崇禧部队新动向!要他们知道战局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在此刻之前,我华中部队任务是从武汉正面钳制白崇禧集团,策应二野、三野在南京方面作战;在此刻之后,要迅速改变注意力,紧紧抓住敌人,解放大武汉。不准敌人破坏,不准他们逃之夭夭。目前决定一切的任务是保障走向大武汉的道路畅行无阻。命令他们随时报告情况。去吧!”
秦震这段话说得斩钉截铁,他的眼光闪烁着临战时特有的机智、果断。不过,这一瞬间他的内心活动十分复杂。他高兴,敲开了南京大门,敲响了最后胜利的钟声。不过,他也感到遗憾、痛苦,因为这钟声不是由他亲手敲响的!
作为一个军人,不战死沙场,就要亲手消灭最后一个敌人,他渴望在华中敲响第一记钟声。
当黄参谋复诵了一遍他口授的命令,匆匆走去之后。他仿佛为了掩藏自己内心的激动和突然产生的惆怅与担忧,想把小陈支使开,他希望一个人独处片刻。他说:
“小陈!弄点什么吃的吧!在中型吉普上开饭!”
小陈刚要走,他又点手叫住他,唇边漾出一抹微笑,圈起左手大拇指和二拇指做出酒盅形状,压低声音:
“为了最后的胜利,你懂么!”
但等小陈一走,他的脸立刻泛起一阵愁云。
——不能这样!
他像要驱逐什么?是什么?
是羡慕?
是嫉妒?
他释然一笑,像要表白自己灵魂的纯净。
——我还不会有那样的个人英雄色彩。
是的,这是军人的好胜心,荣誉感。他时时刻刻都在渴望着,由自己下达命令,由自己指挥千军万马,斩关夺寨,进行决战。他切切实实地在无数次大战中领受了那一刹那的愉快。现在,眼睁睁看着革命节节胜利;胜利,对军人来说是个伟大的字眼,他却像失去了它,抓不住它。不知怎么他一下想到严素,她那郑重的神态,她那欢乐的面孔,她的一切都那样真挚、热烈、单纯。他眼前一出现这女青年军人的形象,就对自己刚才的内心活动感到一点愧作。
三
在黎明晨光中他陶醉过。
在三等车厢里他欢乐过。
现在,秦震突然看到一个像地狱般恐怖的世界。
铁路两旁这种变化何时开始,他没注意。不过愈向南来,这景象就愈咄咄逼人了。车站变成废墟,无数根铁轨拦腰炸断,路旁的护路林都砍倒了,焚烧过的枯焦的树枝挂着凄凉的干叶,好像曾经苦苦索回它们的嫩绿,而终于绝望了。令人难过的是春风依旧在吹拂,枯枝依旧在春风中摇摆,但那只是一些没有生命的东西了,巨大而疯狂的战争之神,把这儿踏碎揉烂了。
这一切落在秦震眼中,就像整个列车从他心上轧过。这是我们的祖国,这是我们的大地,满目疮痍,哀鸿遍野呀!他的整个心一下像一坨铅块一样沉重、冰凉。他双眉紧锁,满面愁容,他的眼光变得那样严厉而痛苦。
祖国是美的,我们古老而又伟大的祖国早在千百年前就已像一轮明亮的太阳,辉煌举世,为人钦仰了。而今天却光焰奄奄,垂垂欲绝,这是多么巨大的灾难,多么巨大的痛苦啊!
列车在一个车站上沉寂地停止下来,说它是车站,只是由于它过去是车站罢了。今天,这里既没有站房,也没有窗口,没人买票,也没有乘客。
只有一个穿着破烂肮脏的蓝布制服的老铁路工人,挨近平板车,要求搭一站车。警卫员原想拦阻,秦震却喝住他,请这面有莱色,风尘仆仆的老工人上来,他刚刚爬上平板车,每节车厢都哐当地撞了一下,列车又慢慢开行了。
秦震握住老工人粗硬僵裂的大手,心头一阵发热,问:
“老哥哥,还没吃饭吧?”
“俺就是回俺家吃饭去。”
“这里没有吃食吗?”
“你瞅瞅,什么都毁尽了,连煮野菜都没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