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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太阳-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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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怪,第一次渡江的牟春光只听到水流拍着木船发出空洞的声响,却不见船向前移动,他很久很久辨不出这是怎么回事,后来他猛然回头一看,原来离岸已数里之遥,连堤岸也已消失不见了。 

江面上,太阳火焰一样炙人,从水浪中卷出潮湿的热气。 

敌人已经发现渡江的船队。一架飞机猖狂地仗恃着大江上漫无遮拦,竟呼地一声从船上面低低掠空而过,像一只被寒风抖落的叶子,还没着地又给旋上天空。牟春光屏住气,紧紧盯牢第二架飞机,他组织好战士,但等飞机俯冲,就一起开火,谁想时间太急促了,枪声未响,飞机已经带着一串火闪闪的弹光飞下来,打在江面上,如同在绿纸上画下的一条白色虚线,随即跟着虚线的每一点跳起很高很高的浪花。与此同时,所有枪支一齐开火,在炽烈的阳光下,就像炸开来的焰火,只见无数银点、金点在高空里急急闪烁。 

飞机刚像一阵飓风一样旋卷过去,原来隐蔽在江面朦胧反光中的三只炮舰,也一起向船队驶来。不过,这时我们的船队已经抢入江心,风吹浪大,波涛汹涌,一下把船推向高高的浪尖,一下把船旋入深深谷底。六只升起风帆的船,从远处看就像六只斜着翅膀在水上飞掠的白鸥,满帆风把船帆吹得鼓胀胀的,船在闯过江心呢!飞机在盘旋哀鸣,炮舰上先露出几朵银灰色的烟团,而后,炮弹带着奇怪的啸声在船队周围爆炸开来,炸起来的水柱像喷泉一样发出雪白颜色向上冲起。猝然间,一块弹片正正打在老长江胸膛上,牟春光见他身子陡然一震,暗自叫了一声:“不好!”牟春光猛扑上去,抱住老人。血像唧筒里喷出的水一下溅满牟春光胸襟。船只失去了控制,可怕地倾斜起来,眼看浪涛要拥上船,把船淹没。浪更急,风更大,炮弹在四周不停地爆炸,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老长江忽然把白髯一泼洒,猛然从牟春光怀抱中挣脱,把整个身子扑在舵把上,两眼闪着严厉的目光,江浪顽强地要把船覆没激流,把人葬身鱼腹。老长江用尽全身之力,摆正航向,船如同离弦之箭,越过江心向南岸飞去。 

老长江不行了,他软弱无力,沉重的身躯从舵把上往下溜。 

“爹!” 

那个戴斗笠的女儿冲上去,接过舵把子。 

老人家的脸发青发白了,他最后看了他女儿一眼,想说什么没说出来,就猝然倒了下去。牟春光撕裂人心地喊了一声: 

“大爷!” 

船队在这时乘风破浪,直冲彼岸,风帆却刷刷地降落下来。岸上敌人的江防工事里,泼火一样地向突破天险、从天而降的部队猛烈扫射,船来不及拢岸,船上的人都急匆匆跳下水去,一面开枪射击,一面涉水登陆。 

牟春光离开船舱时,对老长江的女儿说了半句话: 

“想不到他老人家……” 

没想到那年轻妇女那样刚强,只一把把他推下水去,说:“老人常说,从前送红军往北送,就盼着什么时候往南送。爹死得值!” 

江岸上的枪声召唤着牟春光,牟春光一下水,江水从岸坝上反冲回来,浮力特大,差一点把他冲倒,江水来回荡漾,一下淹到膝头,一下淹到腰际,他连忙蹦跳着身子往前跑。当他投入格斗时,回过头朝江面望了一眼,他看见那个戴斗笠的妇女孤零零一人站在船尾上,两手伸出收拢,收拢伸出,敏捷地扳着舵把,掉转船身,向烟波浩渺的江波上飞驶而去。 

她载的是欢乐? 

她载的是愁哀? 

不过,老长江的女儿没有在战士面前流一滴眼泪。 

  



经过一场激烈的格斗,六连终于夺取了大军渡江的滩头阵地。 

望着阵地上袅袅硝烟,熊熊烈火,一时之间许多纷繁复杂的意念都涌上牟春光心头:南下路途中的红旗招展,锣鼓喧天;得到解放南京的消息时游行火炬熊熊燃烧,进入武汉时大街上欢乐的人群,这一切令人何等眉开眼笑,何等喜气洋洋;而后,暴风骤雨,酷暑炎阳,露营夜晚的痛苦与烦恼,蚊虫像雷鸣一样的袭击,泥泞、汗水,这一切和同岳大壮的争吵搅缠起来,像迷雾笼罩着他。他喘不过气来,但他又感觉到所有这些都迷迷糊糊、懵懵懂懂,只觉得懊恼、痛楚。 

硝烟渐渐飞散了,冲净了,但空气还是那样辛辣呛人,他感到一阵不安。突然之间,那个老长江的女儿渐渐远去的身影又出现了。从始至终,除了老人夸奖她时,她那细细的眉眼笑过一下,还有就是临了时说过那一句话。可是这一句话现在像圣水在冲激牟春光心上的污垢。她,就是她,穿过泥泞、汗水、暴雨、热雾,正是她真正描画出中国南方一种美的神姿。 

她图的什么? 

忽然之间,在牟春光的脑子里,这个遥远的南方的女儿和那个遥远的北方的女儿——他的妹妹春玉溶合成为一个形象了。他记起侦察参谋递给他的那封家信,他把武器擦拭干净,放在壕堑的胸墙上。他从左面小口袋里掏出那封信,信给自己的汗水濡湿了,信给老长江的血水染红了。他靠在堑壕边,不知怎么这样一个粗壮的人,在拆开信封时手指竟在索索地颤抖,他急速地看这封家信,这是妹妹春玉写的信: 

r%哥: 

爹妈都好,老人叫我给你说几句话,解渴不忘挖井人,好男儿志在四方,让你走到哪几也别忘记咱家喝西北风的苦日子,别忘了吃地瓜央(秧)子、吃野菜叶子那当事,你要吃大苦,乃(耐)大劳,解放全中国。哥,我已经是一个优秀的拖拉机手。 

  妹春玉r% 

一股温暖的细流忽然从他心灵中流出,它像春天的小河一样泛滥,它冲刷了杂草和淤泥。他特别哆哆嗦嗦地又看了最后一句话,“我已经是一个优秀的拖拉机手”。而偏偏在这句话那儿给老长江的血水染红了。他觉得他在老船工女儿和妹妹这两个妇女面前感到羞耻——这些天的烦闷、苦恼,难道只是由于跟岳大壮的冲突吗?不,他畏难了,他怕苦了,他的意志萎靡了,他的精神颓丧了:“南方!南方!我宁可过冰山,也不愿下油锅。”这是这些天磨煎着他,而他又不敢正视的真实思想。“我算什么英雄!我还不如两个单薄的女子……”他惭愧,他不如老长江的女儿,也不如妹妹春玉。他仿佛看见她们俩人明亮的眸子凝然注视着他,他找到了那天大雾中他为什么溃退下来的真正原因。他慢慢用手抱住自己的脑袋,流下悔恨的眼泪。 

连长嘶哑的声音惊醒了他: 

“敌人反攻上来了!” 

牟春光擦干眼泪抬头一看,敌人已经压上阵地前沿,黑糊糊一大片,他已经看清楚走在前面的每一个人的脸面,听清楚走在前面的每一个人的脚步。他注视着走在前面的每一个人端着的冷冷的冲锋枪枪口,拔脚向连长跟前跑去:“连长!我看有一个营!”“冷静,来一个营就消灭一个营!”战壕里开始有人移动,有人准备开枪,都给连长凶狠的喝声制止住了,工事里一下变得鸦雀无声。敌人已经下定决心,不准渡江部队站稳脚跟,他们派出十倍之众,黑压压像一片乌云向前滚卷,也不放枪,也不叫喊,只是向阵地逼近来、逼近来。 

耻辱和自尊是相联的,如果说自尊能变成力量,那么耻辱可以使人觉醒。牟春光从觉醒中生发出特别巨大的仇恨,他的下颚咬得紧紧的,身上每条肌肉都像绷紧的弓弦,两眼锐利闪光。他用牙齿拧下一枚一枚手榴弹盖。敌人那些狰狞的、像野狼一样的形象愈来愈清楚了,仿佛听到他们喘吁声。牟春光如同看到非常肮脏的东西,从心里感到厌恶。正在这时,连长挥了一下手,我们阵地上的机枪叫响了,牟春光随即扔出了手榴弹,他扔第一颗时心下喊道:“为了俺爹俺娘!”他扔第二颗时心下喊道:“为了老长江!”他扔第三颗时心下喊道:“为了我妹妹!”他扔第四颗时心下喊道:“为了老长江的女儿!”噙在眼窝里的泪水流出来,他不去擦它们,他一任滚滚而过的浓烟和泪水沾粘在一起,在脸上抹出一道道黑色印迹。他只顾一个劲扔手榴弹。正面的敌人,突然退潮一样一下停住,在一片火海中,似乎在犹豫:是前进?是后退?这时左翼上出现了危机,那儿胸墙上忽然像竖立起黑乎乎一堵墙,敌人一个个跳进了堑壕。 

连长猛喝:“二班上!”嘶哑的声音此时特别震撼人心。牟春光带领那一班人顺着堑壕急急跑过去。牟春光猛然发现一个瘦小的、两只眼睛从钢盔下面凶狠狠突露出来的人,活活像一只野狼,正从胸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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