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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哪里?”
“跟我来。”
梁曙光没有动。他立刻派警卫员找来史保林紧急磋商,当即决定,由参谋在堂屋里坐镇,由史保林前去掩护,史保林选择了坪场后头一处密密丛丛长满竹林的高地作为联络哨所,还带了部报话机,以备万一发生情况,好调遣人马进行策应。为了不惊人耳目,老陆只领了梁曙光、严素和一个警卫员前去。四人都披了蓑衣,戴了斗笠,悄悄没入黑夜。
他们走过一些泥泞的田埂,穿过风雨飘摇的树林,来到一个小小院落,走进一间漆黑无光的过堂屋,警卫员就掩身在屋门那儿守着。
一路之上,梁曙光心情万分复杂。一下欢欣,这么多年,风里雨里,黑夜白天,盼望想念的妈妈就要见面了,可一下又顾虑起来,怎么,真的马上就要见到母亲了吗?
忽然发出强烈的渴望:
母亲、母亲,孩儿回到你跟前来了!母亲是什么样,衰老不堪了吗?老人家一定会痛哭失声,我一定镇定,不惹老人伤心……
当老陆附耳说声:“到了。”他的心陡然跳到嗓子眼上来,心脏剧烈缩紧、疼痛……
暗地里听到老陆敲了几记门响,原来这堂屋还套着一个房间,先走入堂屋门,然后咿呀一声打开里间屋的小门,梁曙光三人走入小屋,随即掩上门。这屋里黑沉沉的,只黄豆粒那么大一朵桐油灯花,本来十分暗淡,可由于长时间从黑地里走来,觉得那点亮光还十分耀眼,但梁曙光已经掀掉斗笠,甩去蓑衣,急急朝母亲奔去。
这是人生最大欢乐与最大悲哀交结的时刻。
对于这一突然时刻的到来,在场所有人中,有一个比梁曙光还要激动的人,是严素。由于女性的敏感和同情,在母子相会的一刹那,她无法抑制,流出眼泪,她简直手足失措,不知道什么时候做一个医生应该做的事,事实上她已经忘记了做为医生的职责,而只漫然渗透在爱的河流泛滥之中。
她看见梁妈妈,竟不像她想象的那么心慌手乱,老人家平静、安详地坐在竹床边。
当梁曙光扑到母亲跟前、跪下,她才一把把他揽在怀中,一头雪白的头发在微微颤悸,还是老人家先开口:“曙光,整整十三个年头啊!”“您老人家受苦了!……”一颗泪珠在她眼角上一亮,随即忍住。“不说这个,今天见到就好。”
她颤巍巍站起来,她是衰老了,但瘦骨棱棱的身子还是挺拔坚韧的。从第一眼一瞥里,严素就感觉到这是一个善良、仁慈的老母亲,不,还不只如此,从老人家那清秀的眉宇之间露出一种庄严神态。是这样一个人,一生一世都承受着苦难,而她又用至深至大的母爱融化了苦难。风霜雨雪,人海沧桑,她过的苦日子,比地狱还黑呀!她流下的泪水,比河流还深呀,而正是这一切的磨炼,使她已不是一般的女性,而是世事练达,人情通透的老人。梁曙光也兀自觉得母亲还是从前的母亲,可是母亲又不是从前的母亲,因为正是他出走以后,母亲走上了一个共产党员的革命道路,如果说她的泪珠里含着母爱,而在她的神态上,却闪耀着革命者的坚毅。
梁妈妈展开眼角的鱼尾纹,仔细地端详着儿子,她轻轻问:
“孩子,你都好吗?”
她那样深情地哆嗦着双手,抚摸着儿子的脸、肩膀,她的动作那样细心、柔和。
儿子终于忍不住,把头埋在妈妈怀里哭了。
梁妈妈说:
“孩子,就是有一件事,我对不住你!”
“娘!”
“我这个老年人活到今天,可没有把菊香养活到今天呀!”
“娘,这话慢慢说吧。”
“不,这是我的一块心病呀,我日思夜想掂量见面时该怎么告诉你,菊香是个好孩子,她是你的朋友,也没定终身,可是你走后她就顶替了你。她比亲生的女儿待我还亲,每天不看我一眼就不放心。有一天下着大雪,白天教了一天学,晚上还可怜巴巴,顶风冒雪跑十几里地来看我,冻得两手发紫。我把她的手捂在我胸口上,这哪里是手,是冰块呀!……她为了我,省吃俭用,积劳成疾。她末后一次到我这儿来,脸像蜡渣子一样白,肿得一按一个坑,她上气不接下气,还鼓着劲劝我:‘曙光有一天总归会回来,那时光什么都好了。’她还笑,盼望著有这一天。可是,她没有等到这一天……她临走还在笑……”
梁妈妈没有向儿子倾诉一句自己的酸甜苦辣,当她说到菊香时,却失声痛哭了。
本来由于老妈妈的庄严神态,而控制住了的严素,这时忍不住呜咽一声,一扭身悄悄走出门去了。
暴风雨在屋顶上飞旋扑挞。屋里却异常的静,静得连灯芯燃烧爆裂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梁妈妈将积压在心中最深处的痛楚都倾泻出来,似乎平静了些。经过梁曙光一阵劝慰,妈妈脸上漾出幸福的笑容。是的,幸福,没有悲伤怎能知道欢乐的可贵?没有痛苦怎能知道幸福的甜蜜?母子俩谈到天将启明,梁曙光忽然想起秦震派严素来检查病情的事,就说:
“兵团秦副司令很关心娘的身体,特意派了军医来了。”
“有贵客,你怎么不早说,快请!”
梁曙光推开门走出外屋,只见严素就那么一个人痴呆呆坐在黑地里一动不动。梁曙光觉得让她一人等这么久,十分过意不去,不禁一怔:
“你没休息?”
“现在给老人家检查吗?要是明天不走,明天再做?”
“我们的任务火急火燎,岂能耽搁,现在就做吧。”
他们进到屋内。这时,梁妈妈在严素眼里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了,她的两眼是那样温柔明净。她殷勤地握住严素两手。严素觉得那两只手虽是老年人的手,瘦弱、颤抖,但那颤抖仿佛在说:“你看我是多么高兴、多么硬朗!”只有妇女与妇女之间,不论年龄差距多大,一见面就会有一种亲昵之感油然而生。梁妈妈布满皱纹的脸上,闪发出一种光辉。严素从她的眉眼,她的模样,看得出,她年青时,曾经多么俊秀,这种俊秀现在又像阳光一样映在严素眼里。在老人家用目光从上到下,从下到上的睃巡下,严素这个性格泼辣的姑娘,脸上蓦地泛起一片红晕。是的,她高兴,不知为什么?是为了政委终于寻到了母亲?还是为这位风烛残年而又熠熠闪光的革命老母亲的幸福所感染?
梁妈妈问:“这同志是……”
“我们师的严军医。”
“这叫着拗口,我还是叫孩子,你愿意吗?”
严素把手贴到老妈妈手上说,“我就是梁妈妈的孩子……”
梁妈妈豪爽地把手往严素手背上一拍说:
“见到你,我从心里爱呀,像一朵鲜花一样呵!”
严素羞得俯在梁妈妈肩头,只顾吃吃地笑,而后又连忙收敛笑容,赶紧取出听诊器,量了血压,又听心音。当她小心翼翼地解开衣襟,严素像幼年时摸着妈妈奶头,闻到妈妈身上的温馨似的,一下有点眩晕。她先屈起手指,在老人胸前背后轻轻叩击了一遍,又用听诊器在胸前背后仔细听了一阵,然后,做了全身各部位检查,最后严素站直了身子,她下了诊断:
“心音正常,血压偏低,您头晕吗?还有,就是气管有点发炎。”
“可不,一入冬,就没完没了地咳嗽,人老了就经不住个秋冬了。”
严素打开药箱取药。这里,梁妈妈却向梁曙光打探了几句。等严素转回身,把几包药搁在小木桌上。梁妈妈眼神总是默默随着严素一举一动而转动,这时,突然她脸上流露出一副凄凉神色,抓住严素的手,拉她并排坐下,她说:
“这些年,日里夜里,风里雨里,折腾惯了,就怕一个人没个伴儿。”
她的眼睛又湿润了。是的,她过了多么长久孤孤单单的生活呀!
“开头,我一心一意只想念着曙光,后来菊香又没了。我入了党,可是做娘的这颗心总是空落落的呀!”
“梁妈妈,打完仗我跟你搭伴。”
话一出口觉得失言了,一下羞红了脸。
梁妈妈却说:
“好好,我让你陪我一辈子。”
老人家敞开了心扉,她的灵魂是那样透明、纯净……
这时,屋外的狂暴的风声雨声好像都听不见了,好像这个小屋里是一个幽静而安宁的世界,这世界里只容纳着三个人心跳的声音。
老人说:“我有时想,我老了,怕看不见新的国家了。”
严素:“不,你老人家能活一百岁。”
“能活,能活,孩子你说得对。”
老人慈祥地笑着。
梁曙光看看表,天近黎明了,他欲言又止,心下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