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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普通战士的智慧有时成为决定一场战斗胜负的关键,就像一点闪光立即燃出一片光明。陈文洪从牟春光得到启发,当他勒着马,想回过头再看一眼时,他突然听到从涛鸣雨吼中送来一片呐喊声:
“六连过河了!”
“六连胜利了!”
他暗暗欣赏,自言自语:
“战士面前,不论山洪风暴、天崩地裂,只有一个心意,就是冲过去!”
他赶紧拍马跑到一科长陈葵那儿,知道谨慎的一科长还没撒手让全团过河。他连忙命令战士们砍伐竹筒。在南方作战时,往常不就是靠这些东西扎成竹排,运人载物、漂江渡水的吗?怎么他这个南方人忘了这一着,倒由一个北方战士想起呢?
于是他低声对陈葵说:“记住牟春光,头一个是牟春光……”
一科长不明白师长为什么在这紧急时刻要说牟春光,可是陈文洪没等他发问。借着电闪,陈文洪看到茫茫水面上到处都有部队准备涉渡,陈文洪恐怕部队不按探明的道路走,陷入不可测的陷坑。刚好这时天空上爆炸了一连串响雷,雨势更狂,水势更猛了。他就连忙从马鞍上弯下身,俯在一科长耳边说:“后续部队暂停前进,我就回来。”说罢,他抹转马身就跳入大水。哪儿有人涉渡,他就往哪几跑,在雷声隆隆,电光闪闪之下,他那匹骁勇的黑骏马,昂扬地、振奋地,一会在这里、一会在那里,奔跑、跳跃、浮游、嘶叫。陈文洪挽起两只袖口,两条裤腿,敞开衣襟,露出赤裸的双臂和双腿,紧紧挽着缰绳,一任暴风雨猛擂着胸膛。他就这样在洪流里往来奔跑浮游,不停地在马背上大喊:
“跟我来!”
“跟我来!”
当到了秦震跟前,一着手表,他花了近一个小时,才把一个团带过暴发的山洪。秦震立刻指挥这一个团跑步前进,赶上军部,支援战斗。
尽管大雨倾盆,陈文洪却全身发烧,像个火人,口中干渴如焚。他还得把两个团和炮兵引渡过河,便策马折身返去。这时,他觉得有一只发烫的手心抚住他的膝盖头,他听到秦震的声音:
“文洪,要冷静点!”
他心中一阵感动,但更加深了内疚、悔恨与懊恼,是自己对山洪暴发缺乏预见,没有组织及时抢渡。他只颤抖着声音说了两个字:
“首……长……”
就又跑进风天雨地,狂水洪流。
他寻着灯光跑到一科长陈葵那儿,两边渡河指挥部已经组织起来,部队都准备了竹筒,一科长说:“砍掉了整个一片竹林!”“以后再来按价偿还吧!”陈文洪说。这时,两岸渡口报话机已经畅通,他跳下马,听到通过报话机传来秦震嘹亮舒畅的声音:
“好了,师首长!放手涉渡吧!”
“我们还要在那条水路插上灯标。”
“你想得周到,这样,我们还怕什么狂风暴雨,黑暗无边!”
他在痛楚中受到表扬,这可并未使他稍感轻松,倒是促使他更加细心地把涉渡工作亲手安排好。他带领设置灯标的小队,在洪水中又跑了一个来回,回到一科长陈葵身边跳下马来。他两手叉腰,转身一望,只见洪水汪洋之上,一根根竹竿上挂着马灯,远远看去就像一条大街立上了路灯,煞是好看。这时报话机里响起秦震严肃的声音:
“师长同志!人定胜天啊!现在下达我的命令,后续部队给我全部涉渡!”
“秦副司令,我有一个建议!”
“你说吧!”
“炮兵暂不过渡,等候山洪稍减,再行续进。”
“我同意,就这样办!”
后续部队大军云集,在统一指挥之下,有秩序、有步骤地行进了。陈文洪没有站在渡口上指挥,他把这任务交给一科长。他依旧跨上黑骏马,现场指挥部队,检查部队,在汪洋大水中来回奔走不停。不知不觉之间,黎明晨光从风雨中降临了。
晨光是清冷的。战士们借着晨光看到陈文洪骑在马上,就一阵呐喊,声势倍增。黑骏马不知是由于黎明到来,还是由于战胜洪暴,它激昂、兴奋,伸起脖颈,仰天长啸。陈文洪迎来了晨光,忙着指挥,他的声音嘶哑了,嘶哑声中充满了喜悦。
三
这一场暴风雨把气候推向炎天流火、赤日铄金的酷暑季节。
火线上稍一接触之后,敌人知道他们进攻计划已被识破,就连忙纷纷撤退。我军挥师前进,奋勇追击,在这一段时间里,战士承受了南下以来最苦难的熬煎。强渡洪水之役,六连受到传令嘉奖,牟春光原是神采焕发、意气昂然的,但在这一段艰苦跋涉中,他的精神内部发生着极其微妙、难以识辨的崩裂和变化。
强暴的日光把牟春光背的枪支、弹药都晒得像一条条火蛇,紧紧箍缠着他的身子。可是,身上穿的衣服并没有给暴日晒干,反而更加湿渌渌、粘渍渍的了,这固然由于汗水淋漓所致,但更主要的是暴雨山洪之后,经太阳光猛烈照射,大谷、深壑、田畴、激流,都蒸发出一股令人窒息的潮湿闷气。它不像雾,雾还看得见个影儿,它却看不见摸不着;它又像雾,铺天匝地,升腾弥漫。使得牟春光觉得全身上下每一个汗毛孔都给堵塞了,整个身子都感到憋闷,肿胀难熬。他一步一步,慢腾腾挪移着脚步——像有一片灰濛濛的阴影一下漫过眼前。跟着一阵头晕目眩……他不觉一下悚然心惊。一个战士的灵魂自有它奥妙复杂之处,它有时昂扬,有时低沉。
当火红的太阳慢慢沉入大地的边沿,牟春光想:
“熬过白天,夜晚该好受一点了吧!”
为此,他的眼神曾经雪亮了一阵。谁知,夜对他展开另外一种痛苦煎熬。
在一个村庄里,牟春光安排过宿营事宜,一个人挑了扁担晃悠着两只空水桶,向村边大池塘走去。他原来寻思,这里也许风凉一点,可是风在哪里?凉在哪里?……看一看,连凤尾竹那样纤细的羽梢都凝然不动。他手伸进池水,池水竟也热乎乎的。脚底下有一只田蛙低哑地叫了两声,也不敢向池中跳去,而向草棵里逃跑了。牟春光胡乱洗了洗手脚,挑上担水,转了回去。他就着缸沿喝了半瓢冷水,但还是满口生烟,干渴难止。他见同志们都已睡倒,自己也躺下,无奈汗水流个不止,他就悄悄起来,踅到门前那片禾场上坐下。
房东老板是个清瘦的老人,早已看出牟春光热得难以忍受,就端出一碗热茶捧给他:
“我们这个地方,愈喝冷水愈发烧,你喝杯热茶倒能生津止渴!”
牟春光道了谢,一面饮着茶,一面就和老板搭讪起来:
“你们这里的夏天老是这么热吗?”
他指望从老板口中得到宽慰人心的语言,岂知那老人实话实说:
“这还没人伏呢!要讲热,还在后头呢!”
“那岂不要热死人?”
“暴晒发痧的人是有的。”
“……”
说不出一种什么滋味暗暗侵袭着牟春光。
牟春光回想,解放平津后,部队动员南下作战,他虽然争先恐后,表决心,发誓言,但心底下还有点不踏贴,就暗自扯了从辽西战役以后就相熟起来的岳大壮问:“听说你们南方热起来,墙头上能贴饼子,生水里能煮鸡蛋?”岳大壮笑起来说:“你别听人瞎咋唬了,世上哪里有那样事!”两人一搭一合,说得兴起,岳大壮就跟牟春光讲了一番南方多么美,多么好的话,而谈论南方竟构成他们之间的缘分,愈往南走,离家乡愈近,岳大壮说不出有那么一股子喜气,一路之上便唠唠叨叨对牟春光夸奖南方。牟春光听在耳里放在心上,可是,经过几天的磨难,一层阴影暗暗升上心头。
在他跟老板说话间,突然觉得大腿上刺得猛疼。
老板见他又拍又打,就笑将起来:
“你看,这里遍地稻田,哪能没有蚊虫!”
“这哪里是蚊虫,简直比马蜂还厉害,隔一层布都刺透了。”
不过慢慢饮下一杯热茶,心里到底凉爽了些。
一时之间,疲劳困倦袭上身来,他便走回屋里,就在全班战友之旁摊铺在地下的稻草秸上找得一席之地,躺了下来,摇着老板给的破芭蕉扇,也就睡熟了。
下半夜,他迷迷糊糊,好像回到黑龙江老家,穿过白杨林子,来到辽阔无边的大草原上。一阵阵小风吹来,那样清凉,那样潇洒;一下又看到成群雪白的鸭子,掀动着红蹼掌,在清澈见底的河水里游荡;一下仿佛自己也在河里浮游,而且抓到一只活蹦乱跳的金色鲤鱼,他欢喜得不得了,就抱在怀里;不知怎么,鲤鱼竟一下变成马蜂,而且泼刺一声从怀里猛跳出去……
于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