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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参谋讷讷地说:
“首长!这,这……”
秦震两眼霍地一亮猛喝一声:
“这什么?”
黄参谋坦率地说:“指挥部怎么安排?”
秦震不假思索,机智一笑:“不就是两辆吉普车吗?拴牵在平板车上,我在小吉普上办公、宿营,电台在中吉普上工作。”
黄参谋显然不以为然,他没做声,但也不离去。
秦震微微一笑,走近黄参谋,用手指点住他心脯说:“我还舍不得我那小吉普呢!总不能让人家淋雨,那样,你合得上眼,睡得着觉吗?”
黄参谋无可奈何地走了。
这一刻,秦震突然担心黄参谋不照他的吩咐办,造成既成事实。于是,他匆匆向站台里走去。
冰冷的水泥地面上敲出清脆而有节奏的皮鞋声响,说明他的脚步是灵活而敏捷的。
这时从朦胧阴影中显出正在向他走来的黄参谋。
他迎头喝道:
“一切都按我的命令准备好了吗?”
黄参谋明白首长的意思,立刻高声强调:
“是的,一切按您的命令准备就绪!”
五
现在,风狂雨暴,列车飞奔。
秦震双目凝然望着手上的电报纸。
从奥秘莫测的天穹上,
从苍茫浩瀚的原野上,
从激流回荡的江河上,
从巉岩嵯峨的山巅上,
同时发出殷切的呼唤:
——黛娜在哪里?
——黛娜在哪里?
——黛娜在哪里?
秦震回味着周副主席在北京饭店东厅里投向他的蓦然一瞥,其中是不是包含着与这电报有关的含意呢?是的,他至此完全明白了:北京饭店的集会,是周副主席指定他去参加的。但在会场上那样热烈的气氛下,周副主席没有机会向他直接交代这件事,因而投给他那亲切的一瞥,像是在说:“你到时间就出发吧!我会把这件事通知你。”这一回想,使他感到了这份只有十几个字的电报的特殊分量和深刻意义。
黄参谋猛然觉得首长在一刹那间变得目光迟滞、双眉深锁,背微微驼着,下巴颏也瘦削了。当然,黄参谋不知道那是什么电报,也无从理解电报的内容,只模糊地意识到秦震受到很大的震动。他感到十分意外。不过,黄参谋只看到了秦震精神状态的一个方面。事实上,秦震的身上常常变幻着两个形象:一个是老态龙钟,在苦难河流中跋涉的形象;一个是迎着大自然的狂暴,迎着历史的风雨昂首阔步的形象。对于前者,这电报确是一个强烈的刺激;对于后者,这电报似乎给了他无穷的鼓舞与无际的召唤。小吉普是由铁路工人用锁链与钢丝紧紧捆绑在平板车上的,它随着整个列车的震荡而震荡,秦震整个身子又随着小吉普的震荡而震荡,他从苦难、衰颓、悲哀等等沉重的字眼里霍然苏醒过来。于是,秦震身上的第二个形象,成为现实生活中主导形象了。
他跟黄参谋说:
“放在这里,我还要看一看。”
他的声音又洪亮起来,恢复了一个高级指挥员的威严。而后,他把那份电报的大意抄在一张纸上,然后细心地把那张纸折叠起来,珍重地放在贴身上衣的小口袋里。
狂风暴雨像一头怪物在撒野、肆虐。狂风刮得天崩地裂,像要把吉普砸个稀巴烂;暴雨像疯狂的海啸要把吉普卷落永劫不复的深渊。
黄参谋又一次劝说:
“首长!还是搬到中型吉普……”
几乎同时,秦震严厉地说:
“取出图纸!”
秦震为了展看军用地图,退到吉普后座里去,顺手把那份电报还给黄参谋。黄参谋无可奈何地坐在吉普前座上,用一只手张开雨衣,挡住泼洒进来的雨水,一只手按亮手电筒。雨水在雨衣上、车篷上、风挡上敲得篷篷紧响。就在这黑得莽无边际的原野上,这一道雪亮的灯光凝聚着几乎可以征服整个宇宙的强烈的力量,它随秦震目光的移动而移动。秦震俯身在十万分之一的军用地图上,他伸出粗粗的手指,在地图那弯弯曲曲的标志线上慢慢移动。这时,他的精力、智慧,以至全副生命,都落入深沉的思索。
灯光照明整个吉普车厢。这个方形的车厢里,一切有条不紊、秩序井然。
一个地方挂着装军用地图和日记本的皮囊(正在观看的华中前线地图就是从这里面取出来的)。一个地方挂着绿色乌龟壳似的水壶,还有他的“蔡司”望远镜,一支连发卡宾枪,一支小巧的左轮手枪。还有一个绿漆铁皮的小书箱,里面装着《孙子兵法》、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等军事书籍和几本描写战争的苏联小说。所有这些东西都由警卫员精心地绑扎固定在车棚架的梁柱上。尽管如此,在这列车剧烈震荡之中,还是摇晃着、碰撞着,叮当作响。这辆橄榄色小吉普,正如秦震所说:
“这就是我的指挥所,我的办公室,我的温暖的小案呀!”
多少年来,一匹马,一个大马褡子,一个小马褡子,就是他的全部家当。后来,小吉普代替了战马。“伙计,这就是我的现代化呀!”
像从前爱调弄战马一样,现在他迷醉于驾驶吉普。他不但成了一个优秀的司机,而且有了一种发现:“汽油味是最好闻的味道,你闻一闻,不比骆驼牌香烟差!”每当这样意趣横生地和人争辩时,他就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流出眼泪,像个孩子一般天真。
秦震凝然不动,陷入深思。他眼前已不是一张地图,而是南方的连绵的高山、险峻的峡谷、激荡的河流、泥泞的小路——地图上那些弯弯曲曲的细线都成为活生生的地形地物,他寻找到华中前线先头部队陈文洪、梁曙光师行军的位置,他仿佛亲眼看到、亲身感到部队艰难跋涉的情景。他头也不抬地问道:
“前线气象报告?”
“有暴雨。”
“啊,暴风雨席卷中原呀!你看,你看,就在这里!”
他用曲起的手指关节敲了敲铺展在他两膝上的图纸。
他自言自语地说着:
“我们坐在帆布篷里,还说躲一躲吧,雨太大了。可是他们呢,踏着烂泥塘,顶着暴风雨,一步一步行进呀!想一想,部队成员大都是北方人,过惯了北方生活,现在一下远离家乡,移地千里,这里面会产生许多新问题呀。是的,这是我们通向最后胜利的坦途上的令人作难的问题啊!”
蓦地,先头部队的师长陈文洪、师政治委员梁曙光和全体指战员出现在他眼前。他想到他们,心里不免翻滚起一阵汹涌的热潮。正是这些普普通通的战士们,在用生命与理想回答这些历史提出的疑难问题。
……
第二章 深沉的大地
。
一
风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息,黎明晨光正在慢慢照亮人间。
列车轻快而平稳地滑行着,警卫员小陈抱了一支冲锋枪坐在司机旁的座位上守卫着。秦震裹了美国军大衣躺在后座里睡着了。人常有一种反常的惯性,在列车铿锵鸣响,轰隆震动之中酣然入睡了;但车一平平静静停止下来,反倒会立刻惊醒。
秦震揉揉两眼,跨下小吉普。
雨湿的清晨空气那样新鲜,整个天空和大地都笼罩着一片蔚蓝色,这颜色使人想到朝露盈盈的牵牛花,好像这种花撒遍原野。微风像柔软的丝绸在四处飞散,吹上脸颊,透入脖颈,流遍全身,多么清爽宜人的清晨呀!
这时,我们可以清清楚楚看出我们主人公的形象了。秦震站在平板车上,一手扶着吉普棚架,一手插在腰间,披在肩头的军大衣在风中轻微摆动,他整个人衬映在红色朝霞之下,像一幅清晰的剪影。他的身材比起一般人略微矮一些,却有一种军人的坚强气势。他没有戴军帽,黑灰的长发,给风吹得飘飘拂动,脸庞红润,两眼不大,但目光很引人注目,潮湿而机敏,不过现在这一时刻,不是凌厉而是温暖,透露出他对大自然的欣赏与陶醉,这发自心灵的目光一下颤出唇边一抹甜蜜的微笑。凡是熟知秦震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气魄非凡、威风凛凛,指挥千军万马所向无敌的指挥员。但只要你深入他心灵探索一下,你就不但为他的心胸开阔、豁达坦荡而惊奇,还经常由于他那永不泯灭的赤子之心,而觉得他可近可亲。可是,谁知道秦震经历过多少痛苦的折磨,遭受过多少沉重的打击啊!但他从来没被命运击倒过,多少次沉入了悲痛的深渊,又从深渊里跃然而起。正是从几十万、几百万、几千万人大流血、大死亡,从决定着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历史的永恒希望之中,秦震的个人的命运和整个民族的命运溶合为一。问题的深刻性在于,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