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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着……
梁曙光和梁天柱是亲兄弟,可是相处时间很少。由于妈妈日夜不停地浆浆洗洗、缝缝补补,还养不活一个曙光,天柱从小就送到鄂西老家姨母家里,任由他风里雨里生长。到曙光出走,天柱才回到母亲身边,当路工,当司炉,当司机。十几年,三千几百个日夜的事从哪儿谈起?曙光急切地问母亲,天柱跟他讲了下面一段事。
那是曙光走了不太久的时候。
母亲在街上和常来家里找曙光的地下党同志相遇,她找到了组织,她平静地说:
“曙光走了,他的事让我接着干吧!”
她利用经常出入富户、洋人家,取衣物、送衣物的方便,担任了地下交通,特务一旦盯紧,她便找个洋人家躲过去,从而避开特务的跟踪。
有一回,轮着天柱上早班,天还没亮就翻身起来。
一看,母亲头枕在手臂上,在桌上睡着了。
蜡烛化成一片溶液,一小根短短灯芯奄奄欲熄。
一本书,
一张纸,
母亲手上还捏着一寸长的小铅笔头。
她觉得当交通不识字不方便,她悄悄学书识字了。
天柱没惊动老人,吹熄灯,悄悄掩门走了。
后来谈起这事,母亲还羞得脸红呢,拉着天柱的胳膊问:
“你说,望七十的人了,还能识得字吗?”
“怎么不行,我不识字,往后还要娘教我呢!”
母亲笑着打了他手背一下。
风声一天比一天紧了,便衣特务经常来搜查,一时之间,谣言四起。有的说:“梁曙光当了共产党的大官,怕梁家母子俩光景不好过呢!”是的,在江汉引桥棚户那儿呆不下去了,不久,组织上通知转移。母亲还舍不得那个破家——走一步回过头看一眼,说:“怕曙光回来找不着……”到了反饥饿、反迫害斗争的烈火燃烧,风声鹤唳情景下,有一天,组织上让她送一包传单到江汉路一家商号,交给一个人。可是,到了那家商号门前,那里正挤满军警进行搜查。她心里咯噔一声:糟了,关系接不上了,怎么办?她很镇定、很机警,那一带正好是闹市区,她就往人群稠密的地方挤。谁料因为她向内张望了一眼,已被埋伏在路边的便衣特务发现,几个人贼头贼脑,紧紧盯牢她。转来转去,摆脱不掉。那特务打了暗号,从那商号里奔出一批军警向她扑来,她知道她已入罗网,魔掌难逃,她,这个望七十的、又瘦又小的妇女,一下解开衣襟,把藏在那里的一大包传单,敏捷地解开,猛一下往人堆里扔去,她拼着性命大声嘶喊:
“乡亲们!好人们!你们看看吧!乡亲们!好人们!”
她指着蜂拥而来的那些狐群狗党:
“你们的日子不长了,天快亮了,我就是梁曙光他娘,你们抓我吧!杀我吧!我儿子会回来给我报仇的……”
梁曙光听到这里,焦急地抓住天柱两手问:
“娘怎样了?”
“娘被捕了。”
梁大娘,梁大娘,武汉谁不知道有个梁大娘。
她年青时有一头乌黑油亮的好头发呀,
她年青时有一张俊秀红润的脸膛呀,
她年青时有纤纤十指,由于不断地浆洗补缀,每个手指头都磨破了呀。
可是,现在她老了,不过,在那一刹那间,她又突然变得年青起来了。
梁大娘被关押起来,群众中展开了规模浩大的声援运动。连武汉最出名的大律师都亲自出庭为她申辩,她终于获得释放。
“释放了怎样?”
“她还继续斗争。”
“我是问你现在她在哪里?”
正在这时,房门上起了敲门声音。
梁曙光看看表,离吹起床号还有半个钟头,他寻思陈文洪也许有紧急事要跟他商议。
谁知还没来得及动,门已“呀”的一声自动推开了,站在门口的是秦震。
秦震通宵未眠,从阳台上看看,蒙蒙黑暗的东方已绽出一片胭脂红的曙色,云雾笼罩,时隐时现,他就走下楼来。长江好像慵懒沉眠不作声响。梧桐树发出潮湿的青气,从叶子上落下夜雾凝成的水珠。他在前边,警卫员在后边,一直走到梁曙光门前。
当他听梁曙光、梁天柱从头数说一遍完了,他一手拍着梁曙光,一手拍着梁天柱说:
“你们有一个好母亲,她是中华民族的脊梁骨啊!”
当他们在这里这样谈着时,母亲正隐蔽在鄂西乡间,那儿暂时还是黑暗沉沉,有待光明泻入。
……
第八章 钟声送走多少欢乐,多少哀愁
一
从岸上看,长江已经够神奇、雄伟的了。当你乘船一到江心,你就觉得江天辽阔,波涛汹涌,好像整个长空和江流都在不停地涌动。这不是江流,这是大海,浪尖像浮动的冰山,时而露出山巅,时而闪出峡谷。船,特别是木船,就像许多漂浮的断枝碎叶。墨绿色的江涛,有如无数蛟龙缠抱在一起,奔腾、翻滚,搅得猎猎江风里夹杂着浪花飞雨。陈文洪为了到驻武昌的两个营视察工作,他站在一只黑色小火轮船前甲板上,这是一只老旧的船,烟熏火燎,斑痕累累,一仰一俯,颠簸前进。他看着船头像一只利刃劈开江水,把雪白的浪花,从两面船舷向后飞掠,而后在船尾拉着一条长长的雪白的浪迹。几个战士牵着马站在后甲板上。长江上的天气就像大海上的天空一佯,千姿百态反复无常,原来一轮红日,晴空万里,忽然,一阵乌云掠过江面,带来一阵骤雨。不管是风是雨陈文洪都兀自不动。老轮机长吴丙丁,深知长江上的风险,怕万一出了差错,从舵舱窗口伸出头对陈文洪拐弯抹角地说:“官家,进来搭个话,也免撇得我一个人冷清……”陈文洪看看满江烟笼雾罩,连近处的船帆都像个影儿在雾里无声地悠荡,知道一时没个晴处,就一弯腰钻进了舵舱。舱里一股鱼腥味、柴油味、烟草味,又浓又重,呛人鼻子,可是拗不过船老板的情面,还是进去了。
吴丙丁穿了一身破烂黑衣服,戴着一副眼镜,右面的眼镜腿掉了,用根黑线拴个圈套在耳朵上。两只眼有时瞪得圆圆的,有时眯成一条缝,察看着风情水势。手把着舵轮,一下搬转,一下放滑,从那操纵自如的情景看,人虽又窄又瘦,可是手劲还是十分强健。他从白崇禧毁灭大武汉,讲到他在护船斗争那夜晚的遭遇。生活中就有着那么多偶然因素,也许没有偶然因素就没有历史的波澜。吴丙丁言之无意,陈文洪听之有心,从言谈里就像黑沉沉窟穴里漏进一线光亮一样,他一下找到了白洁。陈文洪一把抓住吴丙丁的手,眉头一拧:
“你说得可真?”
“没半点掺假。”
那是五月十五日半夜,吴丙丁正要悄悄驶船开往鲇鱼套躲避,冷不防,几把长篙把钩子牢牢钩住船帮,一眨眼间,“嗖嗖”跳上几个黑衣人,船上的工友见势头不对,跳江逃跑了,吴丙丁被堵在舵舱门口,冷冰冰枪口一下顶住心窝。几道手电筒光像打闪,跟着船紧晃。吴丙丁借着光影,看见他们把一小群人连推带搡,其中就有几个妇女,押进舵舱。他们逼住吴丙丁往武昌开船。吴丙丁就伸手去开灯,却给一只大手抓住,吴丙丁赔笑说:
“兵爷呛!这黑夜长江可凶险,车有车道,船有船道,我这条命不值几个大钱,误了你家大事可不好担当呀!”
说好说歹,只准开了船舱顶上直射江面的大灯,可是灯一开、舱里影影绰绰也就看清几个人影。
正在大江中流,忽然间一个年轻妇女从人们手爪中挣脱出来,一个黑衣人立刻举枪对准她。
她昂然一下扬起头轻蔑地冷笑了一声,猛然喝道:
“打吧!你朝我开枪吧!”
在她的威力面前,那人吓得踉踉跄跄退了几步。她一扬手,沉着有力、义正词严地说:
“我告诉你,你们这群狐群狗党,共产党是杀不尽、斩不绝的,你们倒要想想你们的下场,天亮了!……”
她转身向一小群妇女喊道:
“同志们!我们生得光明,死得磊落。同志们跳江呀!……我们用我们的生命迎接天亮吧!”
那是撕裂肝胆的、惊天动地的声音。
经这一喊,船上就乱了,妇女们一股劲往船舱外冲、跟官兵们就扯着对儿扭打吆喝,乱作一团。
陈文洪急着问:
“她个儿不高,白净脸,是不是?”
“你同志!我哪还分得清青红皂白,你同志!”
陈文洪像刚要爬上岸,一个浪头又铺天盖地把他砸将下来。
吴丙丁说:“我看这些人都是好人,要不白崇禧为什么逼住押她们走,我心生一计,想把船开到鲇鱼套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