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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儿,我的妻子举着蜡烛穿过客厅,而且总是把火柴盒掉在地下,一忽儿,干裂的木橱劈啪一响,或者灯头忽然呜呜作声,不知什么缘故,所有这些声音都惹得我兴奋。
晚上老睡不着觉,就会时时刻刻觉着自己不正常,因此我心急地巴望天亮和白昼,到那时候我就有权利不睡了。要挨过许多难熬的钟头,公鸡才会在院子里啼起来。它第一个给我带来好消息。它一叫,我就知道不出一个钟头楼下的看门人会醒来,使劲地咳嗽,上楼来拿什么东西。然后窗外天色渐渐发白,街上传来人声了。……白天刚一开头,我的妻子就走进屋来。她走来看我,总是穿着衬裙,头也没梳,不过脸已经洗过,冒出花露水的气味,装出仿佛偶尔走进来的样子,每回老是说那一套话:“对不起,我只在这儿待一分钟就走。……你又是一夜没睡吧?”
然后她熄了灯,在桌旁坐下,谈起话来。我不是先知,可是我事先总知道她会谈什么。每天早晨老是那一套。她不安地问过我的健康以后,照例忽然提起我们的儿子,在华沙服役的军官。每个月到二十号以后,我们总要汇给他五十卢布,这就成了我们的主要话题。
“当然这在我们是不容易的,”我妻子叹着气说,“不过,在他还不能完全自立以前,我们也不得不接济他。孩子在异乡服役,薪饷又少。……不过呢,要是你乐意的话,下个月我们不汇给他五十 ,汇四十算了。你觉得怎么样?”
日常的经验本来应该使妻子相信:我们的开支是不会因为我们常常谈到它就减少的。可是我的妻子不肯承认经验,每天早晨必定要谈到我们的军官,还要谈到,谢天谢地,面包落价了,糖却贵了两个戈比,她说这些话的口气好象在向我报告什么新闻似的。
我听着,顺口答应一声,而且大概因为我一夜没睡觉吧,我的脑子里满是古怪而不必要的思想。我瞧着我的妻子,总是象孩子那样吃惊。我纳闷地问我自己:这个肥胖、笨拙的老太婆,一肚子琐碎的烦恼,为区区一小块面包担惊害怕,总是露出一副蠢相,再加上经常为债务和贫穷操心,眼光也变得迟钝,而且一开口只会谈家中开支,必得东西落价才见笑容;难道这样一个女人就是当初那个清秀的瓦丽雅?那时候我热烈地爱上她,是因为她头脑聪明,心地纯洁,面貌俊美,并且如同奥赛罗爱苔丝德蒙娜⑤那样,因为她“看重”我的学问。难道这个女人就是当初给我生下一个儿子的我那妻子瓦丽雅?
我注意地瞧着这个皮肉松弛、笨手笨脚的老太婆的脸,想在她身上找到我的瓦丽雅,可是如今,过去的瓦丽雅所保存下来的只有那么一点:为我的身体担忧,把我的薪水叫做“我们的”薪水,把我的帽子叫做“我们的”帽子。我瞧着她,心里很难过,为了多少给她一点安慰,我总是随她爱说什么就说什么,遇到她不公道地批评别人,或者怪我不私人行医或者出版教科书的时候,我甚至一声不吭。
我们的谈话也有老一套的结束方式。妻子忽然想起我还没喝茶,心慌了。
“我干什么尽自在这儿坐着?”她站起身来,说。“茶炊早就摆在桌子上了,我却在这儿闲聊天。主啊,我的记性变得多么差!”
她赶快走出去,可是在门口又站住,说:“我们欠下叶果尔五个月的工钱了。你知道吗?听差的工钱不可以拖欠,这话我说过不知多少遍了!每个月给十个卢布总比每隔五个月给五十个卢布便当得多!‘她走到门外,又站住,说:”我觉得再没有人象我们的苦命的丽扎那样可怜了。这姑娘在音乐学院读书,经常出入上流社会,可是上帝才知道她穿的是什么样的衣服。那样的皮大衣,她都不好意思穿着上街了。如果她是别人的女儿,倒也罢了,可是人人又都知道她父亲是一位名教授,三品文官!“
她把我的名望和官阶糟蹋一顿以后,总算走了。我的白天就是这样开始的。这以后,也不见得好过些。
我正在喝茶,我的丽扎向我走来,穿着皮大衣,戴着帽子,拿着乐谱,已经完全准备好,要到音乐学院去了。她二十二岁。
她的模样显得还要年轻一点,长得漂亮,有点象我妻子年轻的时候。她温柔地吻我的鬓角和手,说:“早,爸爸。你身体好吗?”
她小时候很喜欢吃冰淇淋,我常得带她上糖果店去。在她心目中,冰淇淋是一切美好东西的范例。要是她想称赞我,她就说:“你是奶油冰淇淋,爸爸。”我们常把她的这一个小手指头叫做阿月浑子冰淇淋,另一个叫做奶油冰淇淋,第三个叫做马林果冰淇淋等等。往常她来问我早安,我总要把她抱起来,放在我的膝头上,吻她的小手指头,说:“奶油冰淇淋,……阿月浑子冰淇淋,……柠檬冰淇淋。
……“
现在呢,拗不过老习惯,我还是吻着丽扎的手指头,喃喃地说:“阿月浑子冰淇淋,……奶油冰淇淋,……柠檬冰淇淋。
……“可是我的声音完全不一样了。我冷冰冰,就跟冰淇淋一 样,自己也觉得难为情了。临到我女儿走到我面前,用嘴唇碰一碰我的鬓角,我却打个冷战,好象有一只蜜蜂螫了我的鬓角似的,我勉强笑一笑,把脸扭开了。自从我害失眠症以来,有一
个问题象钉子那样钉在我的脑子里:我女儿常常看见我这个老头子,这个名人,为了欠仆役的工钱而痛苦得满脸通红,她也看见由小小的债务带来的烦恼常常逼得我放下工作,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连走上好几个钟头,想心事;可是为什么她就从来没有一回瞒着母亲,悄悄地来到我的身边,凑着我的耳朵小声说:“爸爸,拿去吧,这是我的表、镯子、耳环、衣服……。
把它们统统拿去典当了吧,你要钱用。……“?她既然明白她母亲和我要面子,极力把我们的贫穷瞒住外人,那她为什么不放弃学音乐这种昂贵的享受呢?我不会收下她的表、镯子,也不会要她牺牲音乐,求主保佑我,我所需要的并不是这些。
同时我也想起了我的儿子,那个在华沙的军官。他是个聪明、正直、头脑清醒的人。可是我觉得这是不够的。我想:要是我有个老父亲,要是我知道有些时候他穷得害臊,那我就会把军官的职务交给别人去干,自己情愿做雇工。关于孩子的这一 类想法败坏了我的情绪。这样想有什么好处呢?只有心胸狭窄、满怀愤恨的人才会因为普通人不是英雄而对他们抱恶感。
可是,这些不提也罢。
到九点三刻,我得去给我那些可爱的孩子们讲课了。我穿好衣服,顺着街道走去。这条街道我走了三十年,对我来说它已经有它自己的历史了。那儿是一所灰色的大房子,开着一家药店,这儿从前是一所小房子,开着一家啤酒店,我就在那啤酒店里构思我的学位论文,给瓦丽雅写第一封情书。我是用铅笔在一张上端标着“ historiamorbi”⑥字样的纸上写的。那儿有一家食品杂货店,当初是一个犹太人开的,他赊给我纸烟,后来由一个胖太太经营了,她喜欢大学生,因为“他们人人都有娘”,现在呢,那里面坐着一个红头发商人,是个很冷淡的人,用铜茶壶喝茶。这儿是大学的破败的、多年没修过的大门,穿着羊皮袄、烦闷无聊的看门人,笤帚,一堆堆的雪。……在一 个新从内地来的、生气勃勃的、以为科学的宫殿真是宫殿的孩子的心上,这样的大门是不会留下什么良好印象的。一般地说,在俄罗斯悲观主义的历史上,大学校舍的颓败,走廊的阴森,墙上的污迹,光线的不足,台阶、衣帽架、凳子的凄凉的模样,在造成这种倾向的众多原因当中占首要地位。……那儿是我们的校园。我觉得从我做大学生的时候起到现在,它既没变得好一点,也没变得差一点。我不喜欢它。要是拔掉那些病样的菩提树、枯黄的金合欢、剪了枝的稀疏的紫丁香,在那儿栽上高高的松树和好看的橡树,那就合理多了。在大多数情况下,大学生的情怀是由环境造成的,那么他们在求学的地方无论走到哪儿,眼前所看见的只应当是高大的、健壮的、优雅的东西才对。……求上帝别让他们瞧见那些细瘦的树木、破碎的窗子、灰色的墙壁、蒙着破烂漆布的门才好。
我一走到平时进出的门廊,门就打开了,我碰到了我的老同事,跟我同年龄、同名字的看门人尼古拉。他一面把我让进门去,一面嗽着喉咙说:“天好冷啊,您老人家!”
或者,如果皮大衣湿了,他就说:
“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