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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蕤集-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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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因为这个谜,集会中便有许多男子皆发着痴,心中思索着,苦恼着。林荫里,沙滩上,帐幕旁,大清早有人默默的单独的踱着躺着,黄昏里也同样如此。大家皆明白“一切路皆可以走近罗马”那句格言,却不明白有什么方法,可以把这颗心傍近这女人的心。“一切美丽皆使人痴呆”,故这美丽的女孩,本身所到处,自然便有这些事情发生,同时也将发生些旁的使男子们皆显得可怜可笑的事情。

她明白这些,她却不表示意见。

她仍然超越于人类痴妄以上,又快乐又健康的打发每个日子。

她欢喜散步,海滨潮落后,露出一块赭色砂滩,齐平如茵褥,比茵褥复更柔和。脚所践履处,皆起微凹,分明地印出脚掌或脚跟美丽痕迹。这砂滩常常便印上了一行她的脚迹。

许多年青学生,在无数脚迹中皆辨识得出这种特别脚迹,一颗心追数着留在砂滩上那点东西,直至潮水来到,洗去了那东西时,方能离开。

每天潮水的来去,又正似乎是特别为洗去那砂上其他纵横凌乱的践履记号,让这女孩子脚迹最先印到这长砂上。

海边的潮水涨落因月而异。有时恰在中午夜半,有时又恰在天明黄昏。

有一天,日头尚未从海中升起,潮水已退,淡白微青的天空,还嵌了疏疏的几颗白星,海边小山皆还包裹在银红色晓雾里,大有睡犹未醒的样子。沿海小小散步石道上,矗立在轻雾中的电灯白柱,尚有灯光如星子,苍白着脸儿。

她照常穿了那身轻便的衣服,披了一件薄绒背心,持了一条白竹鞭子,钻出了帐幕,走向海边去。晨光熹微中大海那么温柔,一切万物皆那么温柔,她饱饱的吸了几口海上的空气,便起始沿了尚有湿气与随处还留着绿色海藻的长滩,向日头出处的东方走去。

她轻轻的啸着,因为海也正在轻轻的啸着。她又轻轻的唱着,因为海边山脚豆田里,有初醒的雀鸟也正在轻轻的唱着。

有些银色的雾,流动在沿海山上,与大海水面上。

这些美丽的东西会不会到人的心头上?

望到这些雾她便笑着。她记起蒙在她心头上一张薄薄的人事网子。她昨天黄昏时,曾同一个女伴,坐到海边一个岩石上,听海涛呜咽,波浪一个接着一个撞碎在岩石下。那女孩子年纪不过十七岁,爱了一个牧师的儿子,那牧师儿子却以为她是小孩子,一切打算皆由于小孩子的糊涂天真,全不近于事实所许可。那牧师儿子伤了她的心。她便一一诉说着。

且说他若再只把她当小孩,她就预备自杀给他看。问那女孩子:“自杀了,他会明白么?除了自杀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让他明白吗?而且,是不是当真爱他?爱他即或是真的,这人究竟有什么好处?”那女孩沉默了许久,昂起头带着羞涩的眼光,却回答说:“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所有好处在别个男孩子品性中似乎都可以发现,我爱他似乎就只是他不理我那分骄傲处。我爱那点骄傲。”当时她以为这女孩子真正是小孩子。

但现在给她有了一个反省的机会。她不了解这女孩子的感情,如今却极力来求索这感情的起点与终点。

爱她的人可太多了,她却不爱他们。她觉得一切爱皆平凡得很,许多人皆在她面前见得又可怜又好笑。许多人皆因为爱了她把他自己灵魂,感情,言语,行为,某种定型弄走了样子。譬如大风,百凡草木皆为这风而摇动,在暴风下无一草木能够坚凝静止,毫不动遥她的美丽也如大风。可是她希望的正是永远皆不动摇的大树,在她面前昂然的立定,不至于为她那点美丽所征服。她找寻这种树,却始终没有发现。

她想:“海边不会有这种树。若需要这种树,应当向深山中去找寻。”

的的确确,都市中人是全为一个都市教育与都市趣味所同化,一切女子的灵魂,皆从一个模子里印就,一切男子的灵魂,又皆从另一模子中印出,个性与特性是不易存在,领袖标准是在共通所理解的榜样中产生的。一切皆显得又庸俗又平凡,一切皆转成为商品形式。便是人类的恋爱,没有恋爱时那分观念,有了恋爱时那分打算,也正在商人手中转着,千篇一律,毫不出奇。

海边没有一株稍稍崛强的树,也无一个稍稍崛强的人。为她倾倒的人虽多,却皆在同样情形下露出蠢像,做出同样的事情。世故一些的先是借些别的原因同在一处,其次就失去了人的样子,变成一只狗了。年纪轻些的,则就只知写出那种又粗卤又笨拙的信,爱了就谦卑谄媚,装模作样,眼看到自己所作的糊涂样子,还不能够引动女人,既不知道如何改善方法,便作出更可笑的表示,或要自杀,或说请你好好防备,如何如何。一切爱不是极其愚蠢,就是极其下流,故她把这些爱看得一钱不值了。真没有一个稍稍可爱的男子。

她厌倦了那些成为公式的男子,与成为公式的爱情。她忽然想起那个女孩口中的牧师儿子。她为自己倏然而来飘然而逝的某种好奇意识所吸引,吃了点惊。她望望天空,一颗流星正划空而逝,于是轻轻的轻轻的自言自语说道:“逝去的,也就完事了。”

但记忆中那颗流星,还闪着悦目的光辉。“强一些,方有光辉!”她微笑了,因为她自觉是极强的。然而在意识之外,就潜伏了一种欲望,这欲望是隐秘的,方向暧昧的。

左拉在他的某篇小说上,曾提及一个贞静的女人,拒绝了所有向她献媚输诚的一群青年绅士,逃到一个小乡村后,却坦然尽一个粗卤的农夫,在冒昧中吻了她的嘴唇同手足。骄傲的妇人厌倦轻视了一切柔情,却能在强暴中得到快感。

她记起了左拉那篇小说。那作品中从前所不能理解的,现在完全理解了。倘若有那么凑巧的遭遇,她也将如故事所说,毫不拒绝的躺到那金黄色稻草积上去。固执的热情,疯狂的爱,火焰燃烧了自己后还把另外一个也烧死,这爱情方是爱情!

但什么地方有这种农夫?所有农夫皆大半饿死了。这里则面前只是一片砂,一片海。

民族衰老了,为本能推动而作成的野蛮事,也不会再发生了。都市中所流行的,只是为小小利益而出的造谣中伤,与为稍大利益而出的暗杀诱捕。恋爱则只是一群阉鸡似的男子,各处扮演着丑角喜剧。

她想起十个以上的丑角,温习这些自作多情的男子各种不得体的爱情,不愉快的印象。

她走着,重复又想着那个不识面的牧师儿子。这男子,十七岁的女子还只想为他自杀哩,骄傲的人!

流星,就是骑了这流星,也应当把这种男子找到,看他的骄傲,如何消失到温柔雅致体贴亲切的友谊应对里。她记着先前一时那颗流星。

日光出来了,烧红了半天。海面一片银色,为薄雾所包裹。

早日正在融解这种薄雾。清风吹人衣袂如新秋样子。

薄雾渐渐融解了,海面光波耀目,如平敷水银一片,不可逼视。

眩目的海需要日光,眩目的生活也需要类乎日光的一种东西。这东西在青年绅士中既不易发现,就应当注意另外一处!

当天那集会里应当有她主演的一个戏剧,时间将届时,各处找寻这个人,皆不能见到。有人疑心她或在海边出了事,海边却毫无征兆可得。于是有人又以可笑的测度,说她或者走了,离开这里了,因此赴她独自占据的小帐幕中去寻觅,一点简单行李虽依然在帐幕里,却有个小小字条贴在撑柱上,只说:“我不高兴再留到这里,我走了。大家还是快乐的打发这个假期吧。”大家方明白这人当真走了。

也象一颗流星,流星虽然长逝了,在人人心中,却留下一个光辉夺目的记号。那件事在那个消夏会中成为一群人谈论的中心,但无一个人明白这标致出众的女人,为什么忽然独自走去。

日头出自东方,她便向东方注意,坐了法国邮船向中国东部海岸走去。她想找寻使她生活放光同时他本身也放光的一种东西。她到了属于北国的东方另一海滨。

那里有各地方来的各样人,有久住南洋带了椰子气味的美国水兵,有身着宽博衣裳的三岛倭人,有流离异国的北俄,有庞然大腹由国内各处跑来的商人政客,有……她并不需要明白这些。她住到一个滨海旅馆中后,每日皆默默的躺到海滩白沙上大伞下,眺望着大海太空的明蓝。她正在用北海风光,洗去留在心上的南海厌人印象。她在休息。

她在等待。

有时赁了一匹白马,到山上各处跑去,或过无人海浴处,沿了潮汐退尽的砂滩上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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