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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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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丰想回头就跑,被老大拦住:〃两个穿制服的是巡警。那不是白巡长?多一半是调查户口。〃

老二慌得很:〃我得躲躲!穿便衣的也许是特务!〃没等瑞宣再说话,他急忙转身顺着西边的墙角疾走。

瑞宣独自向家中走。到了门口,巡警正在拍门。他笑着问:〃干什么?白巡长!〃

〃调查户口,没别的事。〃白巡长把话说得特别的温柔,为是免得使住户受惊。

瑞宣看了看那两位穿便衣的,样子确乎有点象侦探。他想,他们俩即使不为老三的事而来,至少也是被派来监视白巡长的。瑞宣对这种人有极大的反感。他们永远作别人的爪牙,而且永远威风凛凛的表示作爪牙的得意;他们宁可失掉自己的国籍,也不肯失掉威风。

白巡长向〃便衣〃们说明:〃这是住在这里最久的一家!〃说着,他打开了簿子,问瑞宣:〃除了老三病故,人口没有变动吧?〃

瑞宣十分感激白巡长,而不敢露出感激的样子来,低声的回答了一声:〃没有变动。〃

〃没有亲戚朋友住在这里?〃白巡长打着官腔问。〃也没有!〃瑞宣回答。

〃怎么?〃白巡长问便衣,〃还进去吗?〃

这时候,祁老人出来了,向白巡长打招呼。

瑞宣很怕祖父把老三的事说漏了兜。幸而,两个便衣看见老人的白须白发,仿佛放了点心。他们俩没说什么,而只那么进退两可的一犹豫。白巡长就利用这个节骨眼儿,笑着往六号领他们。

瑞宣同祖父刚要转身回去,两个便衣之中的一个又转回来,很傲慢的说:〃听着,以后就照这本簿子发良民证!我们说不定什么时候,也许是在夜里十二点,来抽查;人口不符,可得受罚,受顶大的罚!记住!〃

瑞宣把一团火压在心里,没出一声。

老人一辈子最重要的格言是〃和气生财〃。他极和蔼的领受〃便衣〃的训示,满脸堆笑的说:〃是!是!你哥儿们多辛苦啦!不进来喝口茶吗?〃

便衣没再说什么,昂然的走开。老人望着他的后影,还微笑着,好象便衣的余威未尽,而老人的谦卑是无限的。瑞宣没法子责备祖父。祖父的过度的谦卑是从生活经验中得来,而不是自己创制的。从同一的观点去看,连老二也不该受责备。从祖父的谦卑里是可以预料到老二的无聊的。苹果是香美的果子,可是烂了的时候还不如一条鲜王瓜那么硬气有用。中国确是有深远的文化,可惜它已有点发霉发烂了;当文化霉烂的时候,一位绝对良善的七十多岁的老翁是会向〃便衣〃大量的发笑,鞠躬的。

〃谁知道,〃瑞宣心里说:〃这也许就是以柔克刚的那点柔劲。有这个柔劲儿,连亡国的时候都软软糊糊的,不知道怎么一下子就全完了,象北平亡了的那样!有这股子柔劲儿,说不定哪一会儿就会死而复苏啊!谁知道!〃他不敢下什么判断,而只过去搀扶祖父——那以〃和气生财〃为至理的老人。祁老人把门关好,还插上了小横闩,才同长孙往院里走;插上了闩,他就感到了安全,不管北平城是被谁占据着。〃白巡长说什么来着?〃老人低声的问,仿佛很怕被便衣听了去。〃他不是问小三儿来着?〃

〃老三就算是死啦!〃瑞宣也低声的说。他的声音低,是因为心中难过。

〃小三儿算死啦?从此永远不回来啦?〃老人因惊异而有点发怒。〃谁说的?怎么个理儿?〃

天佑太太听见了一点,立刻在屋中发问:〃谁死啦?老大!〃

瑞宣知道说出来就得招出许多眼泪,可是又不能不说——家中大小必须一致的说老三已死,连小顺儿与妞子都必须会扯这个谎。是的,在死城里,他必须说那真活着的人死去了。他告诉了妈妈。

妈妈不出声的哭起来。她最怕的一件事——怕永不能再见到小儿子——已经实现了一半儿!瑞宣说了许多他自己也并不十分相信的话,去安慰妈妈。妈妈虽然暂时停止住哭,可是一点也不信老大的言语。

祁老人的难过是和儿媳妇的不相上下,可是因为安慰她,自己反倒闸住了眼泪。

瑞宣的困难反倒来自孩子们。小顺儿与妞子刨根问底的提出好多问题:三叔哪一天死的?三叔死在了哪里?三叔怎么死的?死了还会再活吗?他回答不出来,而且没有心思去编造一套——他已够苦痛的了,没心陪着孩子们说笑。他把孩子们交给了韵梅。她的想象力不很大,可是很会回答孩子们的问题——这是每一位好的妈妈必须有的本事。

良民证!瑞宣死死的记住了这三个字!谁是良民?怎样才算良民?给谁作良民?他不住的这么问自己。回答是很容易找到的:不反抗日本人的就是日本人的良民!但是,他不愿这么简单的承认了自己是亡国奴。他盼望能有一条路,教他们躲开这最大的耻辱。没有第二条路,除了南京胜利。想到这里,他几乎要跪下,祈祷上帝,他可是并不信上帝。瑞宣是最理智,最不迷信的人。

良民证就是亡国奴的烙印。一旦伸手接过来,就是南京政府打了胜仗,把所有在中国的倭奴都赶回三岛去,这个烙印还是烙印,还是可耻!一个真正的国民就永远不伸手接那个屈膝的证件!永远不该指望别人来替自己洗刷耻辱!可是,他须代表全家去接那作奴隶的证书;四世同堂,四世都一齐作奴隶!

轻蔑么?对良民证冷笑么?那一点用处也没有!作亡国奴没有什么好商议的,作就伸手接良民证,不作就把良民证摔在日本人的脸上!冷笑,不抵抗而否认投降,都是无聊,懦弱!

正在这个时候,老二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封信。恐怕被别人看见似的。他向老大一点头,匆匆的走进哥哥的屋中。瑞宣跟了进去。

〃刚才是调查户口,〃瑞宣告诉弟弟。

老二点点头,表示已经知道了。然后,用那封信——已经拆开——拍着手背,非常急躁的说:〃要命就干脆拿了去,不要这么钝刀慢剐呀!〃

〃怎么啦?〃老大问。

〃我活了小三十岁了,就没见过这么没心没肺的人!〃老二的小干脸上一红一白的,咬着牙说。

〃谁?〃老大眨巴着眼问。

〃还能有谁!〃老二拍拍的用信封抽着手背。〃我刚要进门,正碰上邮差。接过信来,我一眼就认出来,这是老三的字!怎这么胡涂呢!你跑就跑你的得了,为什么偏偏要我老二陪绑呢!〃他把信扔给了大哥。

瑞宣一眼便看明白,一点不错,信封上是老三的笔迹。字写得很潦草,可是每一个都那么硬棒,好象一些跑动着的足球队员似的。看清楚了字迹,瑞宣的眼中立刻湿了。他想念老三,老三是他的弟弟,也是他的好友。

信是写给老二的,很简单:〃丰哥:出来好,热闹,兴奋!既无儿女,连二嫂也无须留在家里,外面也有事给她作,外面需要一切年轻的人!母亲好吗?大哥〃到此为止,信忽然的断了。大哥怎样?莫非因为心中忽然一难过而不往下写了么?谁知道!没有下款,没有日月,信就这么有头无尾的完了。

瑞宣认识他的三弟,由这样的一段信里,他会看见老三的思路:老三不知因为什么而极兴奋。他是那样的兴奋,所以甚至忘了老二的没出息,而仍盼他逃出北平——外面需要一切年轻的人。他有许多话要说,可是顾虑到信件的检查,而忽然的问母亲好吗?母亲之外,大哥是他所最爱的人,所以紧跟着写上〃大哥〃。可是,跟大哥要说的话也许须写十张二十张纸;作不到,爽性就一字也不说了。

看着信,瑞宣也看见了老三,活泼,正直,英勇的老三!他舍不得把眼从信上移开。他的眼中有一些泪,一些欣悦,一些悲伤,一些希望,和许多许多的兴奋。他想哭,也想狂笑。他看见了老二,也看见老三。他悲观,又乐观。他不知如何是好。

瑞丰一点也不能明白老大,正如同他一点也不能明白老三。他的心理很简单——怕老三连累了他。〃告诉妈不告诉?哼!他还惦记着妈!信要被日本人检查出来,连妈也得死!〃他没好气的嘟囔。

瑞宣的复杂的,多半是兴奋的,心情,忽然被老二这几句象冰一样冷的话驱逐开,驱逐得一干二净。他一时说不上话来,而顺手把那封信掖到衣袋里去。

〃还留着?不赶紧烧了?那是祸根!〃老二急扯白脸的说。老大笑了笑。〃等我再看两遍,一定烧!〃他不愿和老二辩论什么。〃老二!真的,你和二妹一同逃出去也不错;学校的事你不是要辞吗?〃

〃大哥!〃老二的脸沉下来。〃教我离开北平?〃他把〃北平〃两个字说得那么脆,那么响,倒好象北平就是他的生命似的,绝对不能离开,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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