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不能决定怎样张嘴好。他微一楞住,小文可就不知怎的笑了笑,点了头,躲开了。他第二次独自立在了院中。
他的气更大了!他本想搭讪着和小文一同走进东屋,看看若霞——能多亲近她一次,就是回家多挨几句骂也值得!小文这样的溜开,教他不好意思迈大步赶上前去——人的行动和在舞台上的差不多,丢了一板,便全盘错乱了。他低着头往外走。
看!谁在大槐树下立着呢?祁瑞丰!
冠先生的眼刚刚看清瑞丰的小干脸,他的心就象噹的响了一声似的那么痛快,高兴在这张小干脸上,他看到了一点他自己;象小儿看见亲娘似的,他扑了过来。
瑞丰看着小妞子玩耍呢——他自己还没有儿女,所以对侄男侄女倒确乎很爱护。在小顺儿与妞子之间,他又特别的喜爱妞子;一个男孩子不知怎的就容易惹起什么〃后代香烟〃之感,而难免有点嫉妒;女孩子似乎就没有这点作用。为将要有领队游行的荣耀,他今天特别的高兴,所以把妞子带到门外来玩耍;假若遇到卖糖果的,他已决定要给妞子五分钱,教她自己挑选几块糖。
没有等冠先生问,他把蓝东阳与游行等等都一五一十的说了。他非常的得意,说话的时候直往起欠脚,好象表示自己的身量和身分都高起一块似的。
冠先生有点嫉妒。一个象针尖那么小的心眼,要是连嫉妒也不会了,便也就不会跳动了。可是,他不便表示出他的妒意。他勉强的笑,笑得很用力,而没有多少笑意。他拉住了瑞丰的手:
〃我能不能见见这位蓝东阳先生呢?呕,干脆我请他来吃晚饭好不好?你夫妇作陪!〃
瑞丰的心开开一朵很大的花。请吃饭便是他的真,善,美!可是,他不敢替东阳先生答应什么。论实际的情形,他不能替东阳作主;论作戏,他也须思索一下,好显出自己的重要。〃一定这么办了!〃冠先生不许瑞丰再迟疑。〃你劳驾跑一趟吧,我马上就去备一份儿帖子!好在,就是他今天不能来,你和他商定一个时间好啦!〃
瑞丰受了感动。他也想由心的最深处掏出一点什么来,还敬给冠先生。想了一会儿,他心里冒出来一串〃呕!呕!呕!〃他想起来了:
〃冠先生!东阳先生还没结过婚!你不是嘱托过我,给大小姐留点心?〃
〃是呀!那就更好啦!他是学——〃
〃文学的!手底下很硬!啊——硬得很!〃
〃好极了!高第看过好多本小说!我想,她既喜爱文学,就必也喜爱文学家!这件事么——好得很!〃
大槐树下两张最快活的脸,在一块儿笑了好几分钟,而后依依不舍的分开——一个进了三号,一个进到五号。
..
四世同堂25
北平,那刚一降生似乎就已衰老,而在灭亡的时候反倒显着更漂亮的北平,那因为事事都有些特色,而什么事也显不出奇特的北平,又看见一桩奇事。
北平人,正象别处的中国人,只会吵闹,而不懂得什么叫严肃。
北平人,不论是看着王公大人的,行列有两三里长的,执事乐器有几百件的,大殡,还是看着一把纸钱,四个杠夫的简单的出丧,他们只会看热闹,而不会哀悼。
北平人,不论是看着一个绿脸的大王打跑一个白脸的大王,还是八国联军把皇帝赶出去,都只会咪嘻咪嘻的假笑,而不会落真的眼泪。
今天,北平可是——也许是第一次吧——看见了严肃的,悲哀的,含泪的,大游行。
新民会的势力还小,办事的人也还不多,他们没能发动北平的各界都来参加。参加游行的几乎都是学生。
学生,不管他们学了什么,不管他们怎样会服从,不管他们怎么幼稚,年轻,他们知道个前人所不知道的〃国家〃。低着头,含着泪,把小的纸旗倒提着,他们排着队,象送父母的丧似的,由各处向天安门进行。假若日本人也有点幽默感,他们必会咂摸出一点讽刺的味道,而申斥新民会——为什么单教学生们来作无声的庆祝呢?
瑞宣接到学校的通知,细细的看过,细细的撕碎,他准备辞职。
瑞丰没等大哥起来,便已梳洗完毕,走出家门。一方面,他愿早早的到学校里,好多帮蓝东阳的忙;另一方面,他似乎也有点故意躲避着大哥的意思。
他极大胆的穿上了一套中山装!自从日本人一进城,中山装便与三民主义被大家藏起去,正象革命军在武汉胜利的时候,北平人——包括一些旗人在内——便迎时当令的把发辫卷藏在帽子里那样。瑞丰是最识时务的人。他不但把他的那套藏青哔叽的中山装脱下来,而且藏在箱子的最深处。可是,今天他须领队。他怎想怎不合适,假若穿着大衫去的话。他冒着汗从箱子底上把那套中山装找出来,大胆的穿上。他想:领队的必须穿短装,恐怕连日本人也能看清他之穿中山装是只为了〃装〃,而绝对与革命无关。假若日本人能这样原谅了中山装,他便是中山装的功臣,而又有一片牛好向朋友们吹了。
穿着中山装,他走到了葫芦肚的那片空地。他开始喊嗓子:立——正,齐步——走……。他不知道今天是否由他喊口令,可是有备无患,他须喊一喊试试。他的嗓音很尖很干,连他自己都觉得不甚好听。可是他并不灰心,还用力的喊叫;只要努力,没有不成的事,他对自己说。
到了学校,东阳先生还没起来。
学生也还没有一个。
瑞丰,在这所几乎是空的学校里,感到有点不大得劲儿。他爱热闹,可是这里极安静;他要表演表演他的口令,露一露中山装,可是等了半天,还不见一个人。他开始怀疑自己的举动——答应领队,和穿中山装——是否聪明?直到此刻,他才想到,这是为日本人办事,而日本人,据说,是不大好伺候的。哼,带着学生去见日本人!学生若是一群小猴,日本人至少也是老虎呀!这样一想,他开始害了怕;他打算乘蓝东阳还没有起来,就赶紧回家,脱了中山装,还藏在箱子底儿上。不知怎的,他今天忽然这样怕起日本人来;好象是直觉的,他感到日本人是最可怕的,最不讲情理的,又象人,又象走兽的东西。他永远不和现实为敌。亡国就是亡国,他须在亡了国的时候设法去吃,喝,玩,与看热闹。自从日本人一进城,他便承认了日本是征服者。他觉得只要一这样的承认,他便可以和日本人和和气气的住在一处——凭他的聪明,他或者还能占日本人一点小便宜呢!奇怪,今天他忽然怕起日本人来。假若不幸(他闭上眼乱想),在学生都到了天安门的时候,而日本人开了机关枪呢?象一滴冰水落在脊背上那样,他颤抖了一下。他,为了吃喝玩乐,真愿投降给日本人;可是,连他也忽然的怕起来。
学生,慢慢的,三三两两的来到。瑞丰开始放弃了胡思乱想;只要有人在他眼前转动,他便能因不寂寞而感到安全。
在平日,他不大和学生们亲近。他是职员,他知道学生对职员不象对教员那么恭敬,所以他以为和学生们隔离得远一些也许更能维持自己的尊严。今天,他可是决定和学生们打招呼。
学生们对他都很冷淡。起初,他还以为这是平日与他们少联络的关系;及至学生差不多都来齐,而每个人脸上都是那么忧郁,不快活,他才又感到点不安。他还是没想到学生是为庆祝保定陷落而羞愧,沉默;他又想起那个〃万一学生都到了天安门,而日本人开了机关枪呢?〃他感到事情有些不妙。大家不笑不闹,他便觉得要有什么祸事发生。他找了蓝先生去。蓝先生刚醒,而还没有起床的决心;闭着眼,享受着第一支香烟。看到了烟,瑞丰才敢问:〃醒啦?蓝先生!〃
蓝先生最讨厌人家扰他的早睡和早上吸第一支烟时的小盹儿。他没出声,虽然听清楚了瑞丰的话。
瑞丰又试着说了声:〃学生们都到得差不多了。〃
蓝东阳发了怒:〃到齐了就走吧,紧着吵我干吗呢?〃〃校长没来,先生只来了一位,怎能走呢?〃
〃不走就不走!〃蓝先生狠命的吸了一口烟,把烟头摔在地上,把脑袋又钻到被子里面去。
瑞丰楞在了那里,倒好象发楞有什么作用似的。虽然他无聊,无知,他却没有完全丢掉北平人的爱面子。虽然巴结蓝先生是关系着他的前途,他可是不能忍受这样的没礼貌。他愿意作真奴隶,而被呼为先生;虚伪是文化的必要的粉饰!他想放手不管游行这回事了,他的脸面不能就这么随便的丢掉!可是,他又不愿就这么干巴巴的和蓝先生断绝了关系;一个北平人是不妨为维持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