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扯着脸说:〃喝,你有一对红桃儿爱司!〃把牌发好,他还要翻开余牌的第一张看个清楚。他的心和手都很笨,并不会暗中闹鬼儿耍手彩;他的不守牌规只是一种变相的敲钱。等到赢了几把以后,他会腆着脸说:〃这些办法都是跟张宗昌督办学来的!〃冠氏夫妇是一对老牌油子,当然不肯吃这个亏。可是,今天他们俩决定认命输钱,因为对于一个明天也许就走马上任的特务主任是理当纳贡称臣的。晓荷的确有涵养,越输,他的态度越自然,谈笑越活泼。还不时的向那位女〃朋友〃飞个媚眼。大赤包的气派虽大,可是到底还有时候沉不住气,而把一脸的雀斑都气得一明一暗的。晓荷不时的用脚尖偷偷碰她的腿,使她注意不要得罪了客人。
晓荷的脸正对着屋门。他是第一个看见钱先生的。看见了,他的脸登时没有了血色。把牌放下,他要往起立。〃怎么啦?〃大赤包问。没等他回答,她也看见了进来的人。〃干什么?〃她象叱喝一个叫花子似的问钱先生。她确是以为进来的是个要饭的。及至看清那是钱先生,她也把牌放在了桌上。
〃出牌呀!该你啦,老冠!〃军人的眼角撩到了进来的人,可是心思还完全注意在赌牌上。
钱先生看着冠晓荷,嘴唇开始轻轻的动,好象是小学生在到老师跟前背书以前先自己暗背一过儿那样。金三爷紧跟着亲家,立在他的身旁。
瑞宣本想不进屋中去,可是楞了一会儿之后,觉得自己太缺乏勇气。笑了一下,他也轻轻的走进去。
晓荷看见瑞宣,想把手拱起来,搭讪着说句话。但是他的手抬不起来。肯向敌人屈膝的,磕膝盖必定没有什么骨头,他僵在那里。
〃这是他妈的怎回事呢?〃军人见大家楞起来,发了脾气。
瑞宣极想镇定,而心中还有点着急。他盼着钱先生快快的把心中绕住了的主意拿出来,快快的结束了这一场难堪。
钱先生往前凑了一步。自从来到家中,谁也没认清,他现在可认清了冠晓荷。认清了,他的话象背得烂熟的一首诗似的,由心中涌了出来。
〃冠晓荷!〃他的声音几乎恢复了平日的低柔,他的神气也颇似往常的诚恳温厚。〃你不用害怕,我是诗人,不会动武!我来,是为看看你,也叫你看看我!我还没死!日本人很会打人,但是他们打破了我的身体,打断了我的骨头,可打不改我的心!我的心永远是中国人的心!你呢,我请问你,你的心是哪一国的呢?请你回答我!〃说到这里,他似乎已经筋疲力尽,身子晃了两晃。
瑞宣赶紧过去,扶住了老人。
晓荷没有任何动作,只不住的舐嘴唇。钱先生的样子与言语丝毫没能打动他的心,他只是怕钱先生扑过来抓住他。军人说了话:〃冠太太,这是怎回事?〃
大赤包听明白钱先生并不是来动武,而且旁边又有刚敲过她的钱的候补特务处处长助威,她决定拿出点厉害来。〃这是成心捣蛋,你们全滚出去!〃
金三爷的方头红鼻子一齐发了光,一步,他迈到牌桌前。〃谁滚出去?〃
晓荷想跑开。金三爷隔着桌子,一探身,老鹰掐膆的揪住他的脖领,手往前一带,又往后一放,连晓荷带椅子一齐翻倒。
〃打人吗?〃大赤包立起来,眼睛向军人求救。
军人——一个只会为虎作伥的军人——急忙立起来,躲在了一边。妓女象个老鼠似的,藏在他的身后。〃好男不跟女斗!〃金三爷要过去抓那个象翻了身的乌龟似的冠晓荷。可是,大赤包以气派的关系,躲晚了一点,金三爷不耐烦,把手一撩,正撩在她的脸上。以他的扔过石锁的手,只这么一撩,已撩活动了她的两个牙,血马上从口中流出来。她抱着腮喊起来:〃救命啊!救命!〃〃出声,我捶死你!〃
她捂着脸,不敢再出声,躲在一旁。她很想跑出去,喊巡警。可是,她知道现在的巡警并不认真的管事。这时节,连她都仿佛感觉到亡了国也有别扭的地方!
军人和女友想跑出去。金三爷怕他们出去调兵,喝了声:〃别动!〃军人很知道服从命令,以立正的姿态站在了屋角。
瑞宣虽不想去劝架,可是怕钱先生再昏过去,所以两手紧握着老人的胳臂,而对金三爷说:〃算了吧!走吧!〃金三爷很利落,又很安稳的,绕过桌子去:〃我得管教管教他!放心,我会打人!教他疼,可不会伤了筋骨!〃
晓荷这时候手脚乱动的算是把自己由椅子上翻转过来。看逃无可逃,他只好往桌子下面钻。金三爷一把握住他的左脚腕,象拉死狗似的把他拉出来。
晓荷知道北平的武士道的规矩,他〃叫〃了:〃爸爸!别打!〃
金三爷没了办法。〃叫〃了,就不能再打。捏了捏红鼻子头,他无可如何的说:〃便宜你小子这次!哼!〃说完,他挺了挺腰板,蹲下去,把钱先生背了起来;向瑞宣一点头:〃走!〃走出屋门,他立住了,向屋中说,〃我叫金三,住在蒋养房,什么时候找我来,清茶恭候!〃
招弟害怕,把美丽的小脸用被子蒙起,蜷着身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
桐芳与高第在院中看热闹呢。
借着院中的灯光,钱先生看见了她们。他认清了高第:〃你是个好孩子!〃
金三爷问了声:〃什么〃,没得到回答,于是放开两只踢梅花桩的大脚,把亲家背回家去。
见〃敌人〃走净,冠家夫妇一齐量好了声音,使声音不至传到西院去,开始咒骂。大赤包漱了漱口,宣布她非报仇不可,而且想出许多足以使金三爷碎尸万断的计策来。晓荷对客人详细的说明,他为什么不抵抗,不是胆小,而是好鞋不踩臭狗屎!那位军人也慷慨激壮的述说:他是没动手,若是动了手的话,十个金三也不是他的对手。女的没说什么,只含笑向他们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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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21
李四爷对西半城的中医,闭眼一想,大概就可以想起半数以上来。他们的住址,和他们的本领,他都知道。对于西医,他只知道几位的姓名与住址,而一点也不晓得他们都会治什么病。碰了两三家,他才在武定侯胡同找到了一位他所需要的外科大夫。这是一位本事不大,而很爱说话的大夫,脸上很瘦,身子细长,动作很慢,象有一口大烟瘾似的。问了李四爷几句话,他开始很慢很慢的,把刀剪和一些小瓶往提箱里安放。对每件东西,他都迟疑不决的看了再看,放进箱内去又拿出来,而后再放进去。李四爷急得出了汗,用手式和简短的话屡屡暗示出催促的意思。大夫仍然不慌不忙,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慢慢的说:〃不忙!那点病,我手到擒来,保管治好!我不完全是西医,我也会中国的接骨拿筋。中西贯通,我决误不了事!〃这几句〃自我介绍〃,教李四爷的心舒服了一点。老人相信白药与中国的接骨术。
象是向来没出诊过似的,大夫好容易才把药箱装好。他又开始换衣服。李四爷以为半夜三更的,实在没有打扮起来的必要,可是不敢明说出来。及至大夫换好了装,老人觉得他的忍耐并没有白费。他本来以为大夫必定换上一身洋服,或是洋医生爱穿的一件白袍子。可是,这位先生是换上了很讲究的软绸子夹袍,和缎子鞋。把袖口轻轻的,慢慢的,卷起来,大夫的神气很象准备出场的说相声的。李四爷宁愿意医生象说相声的,也不喜欢穿洋服的假洋人。
看大夫卷好袖口,李四爷把那个小药箱提起来。大夫可是还没有跟着走的意思。他点着了一支香烟,用力往里吸,而后把不能不往外吐的一点烟,吝啬的由鼻孔里往外放;他不是吐烟,而象是给烟细细的过滤呢。这样吸了两口烟,他问:〃我们先讲好了诊费吧?先小人后君子!〃
李四爷混了一辈子,他的办法永远是交情第一,金钱在其次。在他所认识的几位医生里,还没有一位肯和他先讲诊费的。只要他去请,他们似乎凭他的年纪与客气,就得任劳任怨,格外的克己。听了这位象说相声的医生这句话,老人觉得有点象受了污辱。同时,为时间的关系,他又不肯把药箱放下,而另去请别人。他只好问:〃你要多少钱呢?〃这句话说得很不好听,仿佛是意在言外的说:〃你不讲交情,我也犯不上再客气!〃
医生又深深的吸了口烟,才说:〃出诊二十元,药费另算。〃〃药费也说定了好不好?归了包堆,今天这一趟你一共要多少钱?〃李四爷晓得八元的出诊费已经是很高的,他不能既出二十元的诊金,再被医生敲一笔药费。没等大夫张口,他把药箱放下了。〃干脆这么说吧,一共拢总,二十五元,去就去,不去拉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