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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第2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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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槐堂的王少掌柜急了,转过身来,与背后的人打了对脸。〃怎回事?在车站上绑票?不躲开我,我可喊巡警!〃口中这样乱扯,瑞全心里却恨不能咬下那个人几块肉来。那是个中国的青年。瑞全恨这样的人甚于日本人。可是,他须纳住气,向连猪狗不如的人说好话。他叫了〃先生〃,〃先生,我身上没有多少钱,您高抬贵手!〃

〃走!〃那条狗疵着牙,一口很整齐洁白的牙。

王少掌柜见说软说硬都没有用,只好叹气,跟着狗走。

票房后边的一间小屋就是他预期的虎口。里边,一个日本人,两个中国人,是虎口的三个巨齿。

瑞全忙着给三个虎齿鞠躬,忙着放下行李,忙着用毛巾擦脸。而后,立在日本人的对面,傻乎乎的用小手指掏掏耳朵,还轻轻的揉了揉耳朵眼。

日本人象鉴定一件古玩似的看着瑞全,看了好大半天。瑞全时时的傻笑一下。

日本人开始掀着一大厚本像片簿子。瑞全装傻充楞的也跟着看,看见了好几个他熟识的人。日本人看几片,停一停,抬头端详瑞全一会儿,而后再看像片。看了半天,瑞全看到他自己的像片。他已忘了那是在哪里照的,不过还影影绰绰的记得那大概是三年前的了。像片上的他比现在胖,而且留着分头,(现在,他是推着光头,)一绺儿松散下的头发搭拉在脑门上。也许是因为这些差异,日本人并没有看出像片与瑞全的关系,而顺手翻了过去。瑞全想象着吐了吐舌头。

日本人推开像片本子,开始审问瑞全。瑞全把已背熟了的家谱与乡土志,有点结巴,而又不十分慌张的,一一的说出来。他说,那两个中国人便记录下来。

问答了一阵,日本人又去翻弄像片,一个中国人从新由头儿审问,不错眼珠的看着记录。这样问完一遍,第二个中国人轻嗽了一下,从记录的末尾倒着问。瑞全回答得都一点不错。

日本人又推开像片本子,忽然的一笑。〃我认识廊坊!〃这样说完,他紧跟着探进手去,摸瑞全的胸口。

瑞全假装扭咕身子,倒好象有点害羞似的,可是并没妨碍日本人的手贴在他的胸口。他的心跳得正常。

日本人拿开手,开始跟瑞全〃研究〃廊坊,倒好象他对那个地方有很深的感情似的。

听了几句,瑞全知道日本人的话多半是临时编制的,所以他不应当完全顺着日本人的话往下爬,也不该完全呛着说。

他须调动好,有顺有逆的,给假话刷上真颜色。〃王家村北边那个大坑还有没有?〃

〃那个大坑?孩子们夏天去洗澡的那个?早教日本军队给填平了!〃

〃大坑的南边有两条路,你回家走哪一条?〃

〃哪一条我也不走!我永远抄小道走,可以近上半里多路!〃

日本人又问了许多问题,瑞全回答得都相当得体。日本人一努嘴,两个中国人去搜检行李与瑞全的身上。什么也没搜出来。

日本人走出去。两个中国人楞了一会儿,也走出去。

瑞全把钮扣系好,然后把几件衣服折叠得整整齐齐,又放回捎马子里。一边收拾,一边暗中咒骂。他讨厌这种鬼鬼祟祟的变戏法的人。这不是堂堂正正的作战,而是儿戏。但是,他必耐着心作这种游戏,必须在游戏中达到他的抗敌的目的。是的,战争本身恐怕就是最愚蠢可笑的游戏。他没出声的叹了口气。而后,把捎马子拉平,坐在上面,背倚着墙角,假装打瞌睡。

〃睡〃了一会儿,他听见有一个人走回来。他的睡意更浓了,轻轻的打着呼。没有心病的才会打呼。

〃嗨!〃那个人出了声:〃还不他妈的滚?〃

瑞全睁开眼,擦了擦脸,不慌不忙的立起来,扛起行李。他给那个人,一个中国人,深深的鞠了躬;心里说:〃小子,再见!我要不收拾你,汉奸,我不姓祁!〃

出了屋门,他还慢条厮理的东张西望,仿佛忘了方向,在那里磨蹭。他知道,若是出门就跑,他必会被他们再捉回去;不定有多少只眼睛在暗处看着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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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83


扛着行李,瑞全慢慢的进了前门。

一看见天安门雄伟的门楼,两旁的朱壁,与前面的玉石栏杆和华表,瑞全的心忽然跳得快了。伟大的建筑是历史、地理、社会、与艺术综合起来的纪念碑。它没声音,没有文字,而使人受感动,感动得要落泪。况且,这历史,这地理,这社会与艺术,是属于天安门,也属于他的。他似乎看见自己的胞衣就在那城楼下埋着呢。这是历史地理等等的综合的建筑,也是他的母亲,活了几百年,而且或者永远不会死的母亲。

是的,在外边所看到的荒村,与两岸飞沙的大河,都曾使他感动。可是,那感动似乎多半来自惊异;假若他常常看着它们,它们也许会失去那感动的力量。这里,天安门,他已看见过不知多少次,可是依然感动他。这里的感动力不来自惊异与新奇,而且仿佛来自一点属于〃灵〃的什么。那琉璃瓦的光闪,与玉石的洁白,象一点无声的音乐荡漾到他心里,使他与那伟大的建筑合成一体。

刚才,日本人摸他的胸口,他并没惊惶失措;现在,这静静的建筑物却使他心跳,跳得很快。他与那个日本人,都须死,而且不定哪一时就死。这伟大的城楼,却永远立在那里,上面顶着青天,下面踩着白白的玉石。在那城楼上闪动的光儿里,他好象看见了几百年前那些工匠,一块块的,一根根的,往城楼里安置砖瓦栋梁。他们的技巧与审美心似乎也不死,因为他们创造出不朽的建筑物。为什么人们不多造几个城楼,而偏偏打仗呢?想到这里,他几乎要轻看自己的勇敢与工作了。哼,那些工事算得了什么呢,当你立在天安门前的时候。

还好,还好,过了一会儿,他对自己说:日本鬼子并没拆毁了天安门!是日本人不敢毁它呢,还是不屑于毁它呢?他赶紧往四下里看,仿佛要从城门前的广场上找到答案。

他看到天安门前的冷落与空寂。他不忍再看。不,这已不是他自幼看惯了的天安门,而是一座大的碑或塔,下面藏着死人的尸骨。北平已经死去,日本人不屑,是不屑,拆毁了它。它不过是金碧辉煌的胜利品。

真的,天安门前是多么静寂呀。行人车马都带着短短的影子,象不敢出声的往东往西走。地方的空旷与城楼的高大,使蠕动的人马象一些小小的什么虫子。一阵凄凉的小风吹过,似乎把树影儿都吹淡了一些。电线随着小风颤动,发出一些响声。这,使瑞全想起那大的,空的,斑斑点点的,美丽的海螺。它美丽,能发出微响,可是空的,死的,只配作个摆设或玩物。哈,天安门就正象个海螺!

他不敢多想。再想下去,他知道,也许会落泪。他真愿意去看看中山公园与太庙,不是为玩耍,而是为看看那些建筑,花木,是否都还存在。不,他不能去。扛起捎马子游公园或太庙,是会招起疑心的;焉知身后没有人钉他的梢呢。

一想走进公园,他也不由的想起招弟。她变成了什么样子呢?他想起,在战前,他与她一同在公园里玩耍的光景。他特别记得:那老柏的稀疏影儿落在她的脸上与白的衣服上,使她的脸和浑身都有光有暗,而光暗都又不十分明显,仿佛要使她带着那些柔软的影与色,渐渐变成个无可捉摸的仙女似的。

不,不要想她!他应当自庆,他没完全落在爱的网里,而使他为了妻室,不敢冒险,失去自由!还是这么扛着捎马子到处乱跑好,这是他该作的事,必须作的事!他已不应再以为自己是个肉作的青年,而须变成炸弹,把自己炸开,炸成千万小片,才是他的最光荣的归宿。他不应再是个有肉欲的青年,而须变成个什么抽象的东西,负起时代托付给他的责任。

忘了天安门,公园,太庙,与招弟!忘了!只是不要忘记他现在是王少掌柜。王少掌柜不应当扛着捎马子呆呆的立在天安门前。他必须走,快走!

到哪里去呢?他不能马上去找他的秘密的机关。万一有人跟随他的呢?那岂不泄露了秘密?好的,他须东西南北的乱晃一阵,象兔儿那样东奔一头,西跳两下,好把猎犬弄胡涂了。

他往西走。走出不远,并没回头,他觉出背后有人跟着他呢!他应当害怕,可是反倒高了兴。紧张,危险,死,才会打破北平的沉寂。他是来入墓,而不是来看天安门!

他不慌不忙的往前走,想起刚才在车站看到的那张自己的像片。哼,那多少是点光荣,光荣!老三瑞全,想想看吧,和祖父,父亲,大哥都不一样!哼,这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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